这一切都发生在初夏的一个沉闷的午后,阳光从云层里漏下来,在街心的水泥路面和行人的肩头无聊地跳跃着。一个男人从街角转了出来,他望望街心的行人和跳荡不定的阳光,然后举步向街心横插过去。

    街对面的巷口有一棵法国梧桐正支棱着宽阔而青翠的叶片,女人斜倚在梧桐树下,她那刚打过摩丝的秀发映着飘忽的阳光。她已经看到街心的男人,显然有些激动,她那双无袖的手臂下意识地摆了摆,接着一只手臂又抬了起来,毫无理由地伸向头顶的梧桐叶。那片梧桐叶跟初夏的阳光一起跳跃了一下,旋即就从它一直栖居着的枝梗上脱逃而去,就像一个跑调的音符脱离了原来的旋律。

    可是男人没有在梧桐树下找到女人。他转动身躯瞧瞧四周,没有发现与女人相似的身影。他回头瞄了瞄身旁的梧桐树,他一下子就在树皮上瞥见了两个大写的字母:MN。这是他和她同时刻在这上面的。M是她的姓名的第一个拼音字母,是由他刻下的;N是他的姓名的第一个拼音字母,是她刻在这里的。在这26个英文字母里,MN两个字母按顺序排在一起,当然是为了象征一种意义。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把每次约会都安排在这里,这使他们的爱情如他们最初的愿望一样发展得很顺利也很诗意。

    因此他没有必要怀疑她会失约。他把目光从树干上抽回来,脸上浮起自信的笑意。然后他依靠着梧桐,依靠着他们曾经刻意设计而成的承诺,那么悠闲地掏出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顿时他脸上如正在冲洗的相片那样,慢慢慢慢地就显出一份满足。当然,这是由爱情和尼古丁一同熏陶出来的满足。

    那在街心和行人肩头跳跃的阳光就是这个时候消失的,街面上因此失去了先前的亮丽而变得略微幽暗了。可是没有谁注意到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那些千差万别同时又完全一致的脚步仍然在街心挪动着,还有疯子的笑声和乞丐的乞讨声一如既往地生动。只有午休后陆续回归校园的学生们的背影显得有些匆忙,好像他们已经领略到了阳光消失后那份不太明显的雨意的侵袭。

    这场夏雨来得并不迅猛。

    男人开始还坚持着站在梧桐树下,他没有理由在见到女人之前就离开这里。但他脸上自信的笑意已经有些褪色,而且衔着香烟的嘴巴不自控地撇了撇,那截冒烟的烟屁股便从嘴里冒出,而后掉落在他踌躇的脚边。同时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是一串含混的声音:“麦丽,麦丽,你怎么还不来?”

    这串声音当然只有男人自己才听得清。这串声音实在太微弱,微弱得只有徘徊在洞穴旁的蚂蚁那么大。而且那一场雨已开始鼓舞起来,跌落在树叶和街面的雨声,足以把这串细小的男人的声音掩盖住。

    男人离开梧桐树,躲进巷口的屋檐下。一片青翠的梧桐树叶从檐下的壁缝间伸展出来,缓缓绕向男人的后领。

    三

    门上轻轻地响了三下。

    欧阳敏坐在沙发里,目光停留在墙上的明星画上。她一直在无聊地想着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张很平庸的画?所以房门上的敲击声似乎一时没能进入她的意念。

    门上接着又响了几声。

    欧阳敏这才愣怔一下,听出了敲门声。旋即她的脑袋里闪过一丝惊喜,她以为是彭越回来了。彭越午后出去后一直未归屋,照理这个时候总该回家了。但马上她就泄气了。那不可能是彭越,彭越有钥匙,他用不着敲门,即使要敲也不会这么斯文、轻巧,像是敲总统的房门似的。欧阳敏的屁股抬起又陷了下去,她的目光又回到明星画上。她暗想,不就是一个斜躺在似乎沾了露水的草地上的女明星和几根普通的小枞树吗,怎么自己总是看不够,而且仿佛要在这里看出一样什么隐秘似的?

    欧阳敏最后还是站了起来,离开沙发走向门边。她经不住那再一次敲响的虽然轻灵却暗含执拗的敲门声的逼迫。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打开门,不太明亮的灯影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欧阳敏在他们背光的脸上扫了一下,并不认识他们。她问道:“你们找谁?”

    男人说:“我们是彭越的朋友,特意来看看他的。”

    欧阳敏“哦”了一声,她一边把他们让进屋,一边说:“彭越今天中午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