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原无名,现在叫兴河的河岸两侧,一块块田地荡着绿意。这绿意却经不得细看,沟渠所及处的水田里,稻秧歪歪斜斜。沟渠不及处,倚着丘陵起伏的旱田里,则有麻有蔗,甚至还有棉花,但都凌乱不堪。也就田地间片片桑林长势还不错,与竹杉混作一处,将大地妆点得春意盎然。

    依着汉人的指点,罗东福将自家水田中的稻秧一一扶正,原拉惯了弓的手干这事格外不利索。可他所住的荡轮谷囤已经化为灰烬,兴寨周边几十里也没了捕猎之地,刀弓再挣不出未来。尽管心中憋着十足的郁气,也不得不重复着这样繁琐的动作,以后的日子,就得从这田里出了。

    田埂上传来女人的吆喝声,那是他的妻子杜喜儿。直起身,捶着腰,罗东福心中的郁气消失了大半。这段时间里,兴寨来了不少汉家男子,官府鼓励僰汉结亲,可这个都掌妹却没理会汉家郎的青睐,还有官府的彩礼,依旧选择了自己。现在有了田地,有了房子,还有了妻子,不会种田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妻子的身影,罗东福就对未来充满了期盼,而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近于烟消云散,除了一件事,他师傅失遮的血仇。

    失遮教他弓箭,教他打猎,教他用刀,教他当一个对得起祖宗的男子汉。失遮死了,一家人都被那个汉人少年逼死了,当时他为了荡轮谷囤几千妇孺的性命,把这仇怨压下了,而现在,压下这仇怨的,又多了自己这个家的将来。但不等于他就忘了这笔血仇。

    “官人发了告示,说从下月起,赈济要少一半,粮不够吃的,得去领青苗票借粮。”

    上了田埂,杜喜儿这么说道,在兴寨,“官人”说的就是王冲,而再说到什么“青苗票”。年轻妇人脸上满是迷惑。

    罗东福也不懂,不过前一句话好懂:“赈济少一半?他们汉人把咱们的粮仓全都搜刮光了,给我们粮食还当是施舍?”

    妇人赶紧道:“终归给咱们修了屋子,分了田,别去算那些了。你也不看看晏州僰人。还有轮缚大囤那些僰人的下场。”

    罗东福没说话了,真要比,他这个荡轮谷囤罗始党人就是个异数,囤里就活下来不到百号丁壮,不是他在那一夜坚定站在失蚕一边,头颅早就埋进轮缚大囤下的人头山里了。

    “去听长老说说是怎么回事”,扛起锄头。罗东福带着妻子往寨子里行去。以前囤里的长老,现在多任寨子里的里正都保,他也就用了老称呼。

    他家的十来亩田地离兴寨有两里路,其实有些不方便。罗东福打算在田地间隙立起屋舍。就近照料,可住惯了兴寨的房子,他和妻子都舍不得搬了。

    下了田埂,走在至少有两丈宽的大道上。脚下的感觉异常舒适。这条碎石、河砂加黄土夯实而成的路贯穿兴寨,向北通到乐共城。向西通到晏州,足有四五十里。一半是年初官兵修的,一半是兴寨自己修的。

    当初他砸石头夯土时,还在抱怨干嘛非要在一条路上花这么大力气,两个月下来,却已深深感受到了这条路的好处。首先是平整、宽阔,两辆大车对行时,道旁还可以走人。其次是经得雨淋,泸南雨足,换作寻常的土路,一场春雨下来,就得变成泥泞,而这路两旁都有水沟,能排走雨水。唯一麻烦的是得经常夯平露面,清理水沟。他每月出的三天工里,就有一天要修路。长老说,官人有意等大家日子安顿好了,再把寨子里的路全换成石板路,沟渠和水井也全作成石砌的,这一点他很赞同,到时便是要多加工,也没什么怨言。

    大道尽头就是兴寨层层叠叠的屋舍,却被一根涂得红白相间的木杆当道拦住,倒不是拦他这样的行人,而是拦车马。正有一辆大车被拦住,车上下来两个汉人,都穿着绸袄,一个中年人,一个少年人,满脸好奇地打量着兴寨,这准是商人。兴寨几千号人,吃穿用度,柴米油盐可不是小数。寨子里虽然已有不少跟安抚司的官人们沾亲带故的商人开了铺子,却还是满足不了需求,来这里的商人络绎不绝。

    木杆旁守着的铺丁罗东福认识,算起来还是他远房堂弟,荡轮谷囤仅存的丁壮多被募为铺丁,负责巡防寨子,罗东福来也可应募,但他觉得这是在给汉人当兵,虽然一月能有一贯钱,三斗米,他还是没去。

    铺丁正用汉话结结巴巴地问对方带了什么商货,再通告对方,若是没有商铺,在兴寨卖货,得在指定的地方卖,就在不远处,倚着大道的客栈旁边,那里有片集市模样的空地。

    跟铺丁招呼的时候,罗东福看了看这两个汉人,少年该是个读书人,就像上个月来寨子的那些少年,只是这个少年眼圈很黑,神色萎靡,远不如之前那些少年神气。而那个中年人说话的口音跟官人很像,一边耳朵竟然裂作两半,罗永福想,这该是官人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