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到处都是柏油路,到处都是路灯霓虹灯,公园、舞厅、电影院、溜冰场要啥有啥,在这里天天都能穿上干净衣服,身上连灰尘也沾不上,而且啥东西都能买到,见过的没见过的,只要有钱就什么都能买。”林小依说,“我就喜欢紫华。”

    林小依说这些话语时眉飞色舞,一种简单的快乐从她姣好的容貌里流露出来了。单纯,直爽。

    “你别幻想了,小心哪天你爸把你给卖了,换来钱给你弟盖房子。”张琰故意拿她开玩笑。

    “张师,你说得没错!是这样,我爸就是这样想的。他想先让我趁年轻挣些钱,结婚时再撬一笔彩礼把我推出家门,然后再用这些钱给我弟盖房子。”林小依脸眉间的喜悦渐渐消失了,脸上浮上了淡淡的忧伤。

    “7排一”的织机在哐哐哐哐响个不停,一排排综条和扣条极速地狂舞着,成千上万条经纱和纬纱在机器的作用下快速交织着。此刻,林小依的心里突然跟成千上万条纱线一样交织着,揪扯着,又似千千万万个结,梳理不出个头绪来。

    “我一定要嫁到紫华,哪怕那个人缺胳膊少腿,我也愿意。反正,我不会回到那个穷山僻壤,我跟丁常胜不一样,他是男孩,他对他的家别无选择,而我是女孩,我有机会选择另一个家。”林小依朝看了看车间里织布机前的女工说,“你瞧!她们跟我干得是一样的活,她们也没都没上完中学,跟我有什么区别?可是,她们一出生就在平原地带,生活条件多好啊!老天爷凭什么让我要吃那么多的苦,上个学都得翻山越岭?”

    这时,72织机突然嘎然而止,自动停了下来,故障报警灯又亮了起来。哪台机器一旦停下来,就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哭着要吃奶一样,让母亲的内心敏感而不安,无论年轻的母亲当时正在做什么,想什么,说什么,只要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就不得不迅速、立刻、赶紧地转身朝着这个小生命跑去。

    林小依也一样,赶紧转身朝着72织机大步走去。

    这是一个不同于其他织机,张琰刚到甲班后,要不是因为他钻在7-2织机下面换了两个小时的连杆,怎么会被克扣40块钱工资?要不是因为这40块钱,他怎么会跟工长吵架?这台破机器注定就是他生命的一个不祥之物。

    这次7-2织机只是普通的断纱的报警,机器并没有出故障。

    林小依踮起脚,跟小天鹅一样微微侧着身子,从纱筒架上取空筒,然后一边捻着线头一边将饱满丰硕的新纱筒换上。当她转过身时,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的张琰拎着工具袋已经离开了,他单薄的身影就像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着,灰溜溜地走着。

    她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酸楚,她想起了张琰在劳资工作会上,为了她的绩效工资跟劳资员王莉理论的往事,想起了他钻在7-2织机下满头大汗换连杆时的情形……在所有的正式工和干部中,除了张琰,其他人都不会正眼看她们这些挡车工,她们像似有传染病或者某种瘟疫,哪怕是看她们一眼都会被传染。

    春风吹拂着紫华大地,经过漫长冬天的蛰伏,世间万物蠢蠢欲动,大地吐露着大自然的芬芳,树木、花草地还有夹杂在墙角缝隙里的野草也都探出脑袋,在微风里傲立着,攒动着。

    植物无时无刻不再生长着,短短几天之后,紫华街道街道树上那层淡淡的绿色,已经一点点舒展开来了,阳光从这些绿色当中照射下来,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阵风吹过,地上的斑斑点点就调皮地跳动起不,显现着灵动与活力。

    离春季自学考试只剩一个月时间了,这时,张琰已经看完了所有的课本,桌子上的一撂笔记有几厚。贴在宿舍墙壁上的时间表一天天被他划掉,他就跟一个运动员一样,每划掉一行表格,离终点就近了一步。

    终点就在前方,他就要冲刺了。

    为了节约时间,从过完年后,他再也没有做饭,煤油炉和案板静静地躺在宿舍门口那个白森森的床上,上面落满了薄薄的灰尘。自从吴波浪离职后,他的床铺也裸露着白森森的床板,有时,张琰晚上回到宿舍一开灯,那两张白森森的床板还有点吓人,像两具白森森的白骨让人毛骨悚然。

    每到午饭和晚饭时,昏暗潮湿的楼道里已经很少能看见煤油炉里发出的鬼火,几乎也闻不到炒菜的味道了。在时间的荒芜里,跟张琰一起进厂的年轻的干部们也都不再有当初的热情,尽管他们依旧会穿着便装,依旧会以这种方式区别着他们与工人的身份,但是在一个个熄灭的鬼火背后,熄灭的怎么就不是他们对工作的理想和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