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拒绝的。可卢管用手遮着,小心不让那页纸被雨淋湿的样子让我心疼。这么宝贝,你别撕啊!我也不想要啊!可他终究是撕了,还撕得那么干脆。我竟有点感动。别管有没有用,他是真想帮我个忙。”

    “我接过来,折好,放进里面的内兜。然后他低着头,开始发抖。我劝他回去,听说他快做手术了,要是再生病可不得了。他紧了紧衣领,不急着走,跟我说要注意天上的云。”

    “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他身上,说会注意的会注意的。心里想注意有个鸟用,云还是云,要下雨谁管得住它?卢管就是喜欢看远的东西,南山的树、天上的云、开飞碟的外星人。他却很少说身边的事,他儿子,他老婆,他病房里的病友,还有他的病,几乎不可能治好的病。是因为绝望了,所以干脆不说,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吗?只是别人去山上烧香,他图个省力,直接看天、看山、看云,想外星人而已。”

    “果然他又开始说云。问我知不知道有种荚状云。我觉得还好,没说外星人、飞碟,只说云的话我还能接受。我问什么荚状云。他就指着天上的雨云说,荚状云,湿润空气经过山脉上空时常会出现,样子像飞碟,一圈一圈的叠上去,所以又叫飞碟云。”

    “我听到飞碟就叹气,看他披了层外衣还在发抖,就想扶他下去,这时刚好他爸上来,叫他下去。他说再等一会儿。拉着我的手,盯着我,郑重地说:据我这几天的观察,这里的楼顶上有可能有飞碟云。”

    “我看他的眼,可能眼压增高的缘故,眼睛里有一圈异样的红色,不安地跳动,像点着了什么东西,他的手很用力,都快抓痛我,我却毫无反应,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以前卢管上来,话虽然不多,但多少也会说上几句。一半时间看天,剩下一半用来看书和说话,可现在话说的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说给他听,他可能在听,可能不在听,单纯地发呆。我有种感觉,好像他身体里的灵魂飘出了一大半,就要往天上飘,飞到和云一样高的地方,坐在那里看云。”

    “他说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就两个,一个是南山,那棵大树下,一个就是这里,医院的楼顶。飞碟云会在高处形成一个透镜形状的云,有时外面一圈还会发出异样的光芒,红色、蓝色、紫色都有,那是边缘气层被太阳光折射出的彩虹色。常有人会误把这种云看成真正的飞碟,但其实不是的。”

    “我愣了下,卢管从没跟我说过有外星人,有飞碟的事,只把它们当成既定的事实来说,比如说我昨晚看星星,有颗星星掉下来了,一定又是哪个星球的外星人派出了飞碟。或者说我看到飞碟啦,呼又不见啦。他的世界跟我们的不一样。也许是离死亡更近的缘故,他的世界中多了许多离天堂更近的东西,少了很多人气。外星人、飞碟就是他亲眼看见的。所以当他说出飞碟云不是真正的飞碟时,我心里突然有种恐慌,害怕他会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胡话,比外星人、飞碟还要乱七八糟的胡话。”

    “他说其实是这样的,真正的飞碟隐藏在飞碟云中,飞碟云往往诞生在空气急剧上升或下降的时候,那时候聪明的外星人为了节省能源,就会切换到滑翔模式,借助大气动力,避开云层中的涡流,绕着飞碟云周边飞行,对,就隐藏在飞碟云边缘的彩虹光中。光融进光,飞碟融进飞碟云,就跟外星人假装地球人生活在地球上一样。”

    “我见他一口气说了太多,先是脸颊烧红,都印出毛细血管分叉的图案,接着整张脸变红,气都喘不过来。我说好好,我都记住了,你快下去吧。他还不肯放手,说:我可能再也不能上来看云了,要是你看到飞碟云的话,一定要”

    “我打断他,说我知道了,有看到,我一定拍张照片给你看,放心吧,楼上都是灯,往天上打,足够亮。”

    “他摇头,说不是,你一定要拿出那张纸,对着飞碟云里的飞碟许愿,可灵了。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他把外衣还给我,跟他爸爸下楼,他爸一直唠叨说他不该上来吹风的,都快手术了,万一着凉了怎么办。我突然很愧疚,早知道不该跟他聊这么久。”

    “他和他爸慢慢地走,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追过去,叫住他,问他:你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我想知道他有什么愿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帮他。几天前,我被一堆的烂事缠着,事事不顺,一个人时,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悲最可怜最无助的人。可跟卢管一比,我幸福多了,虽然这样的比法很残忍,但他确实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帮到了我,用他的外星人、飞碟、天上的云,把我带到天上去,再往下看,地上的烦恼再大,和云一比,也小的可怜。在遇到卢管之前,我从没想过人还可以这样活,只看着天上的云活。”

    “我说出这句话后,又有点后悔,现在的我又能帮卢管什么?是有特殊的门路可以买到特效药,还是能请到最好的大夫给他开刀,或者其他什么事。我开始担心卢管的回答,又为自己的不安感到羞耻,我跟卢管是不一样的人。他一直看天,看云,他脚踩着地,心思却全在天上飘。我不一样。我偶尔去云上看看,暂时忘掉地上的烦恼就足够了。我终究还是要回到地上。我想赚钱,赚很多很多钱,给儿子买架钢琴,让他修长的手用来弹琴,而不是像我拿来搬砖。”

    “卢管回头笑了笑,说他的愿望都实现了。然后就跟他爸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