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文明对抗,先用文的手段获得对方的大部分人认同,再兴兵便轻易可灭。两个文明由此合一,形成新的文明,这就是天下的扩张。所以与匈奴对立的时候,汉朝也会让他们内迁同化,慢慢成为自己人。改变了力量对比,再一举而灭。宋之亡于蒙古,文的作用失去了,蒙古纯暴力的奴役宋朝人员,依然可以获得认同,全靠武力将其灭亡。用武的手段可灭宋,但不能继承文明。整个政权投海的时候,延续下来的汉文明已经烟消云散。后面汉人对于文明复兴的执拗,只是灵魂深处的祖先在呼唤。

    汉文明以文而兴,以武而亡,后来对文化的下意识排斥,也是族群的文明记忆。

    司马光拱手:“相公所言,上古之世也,天下大治,圣人相继。礼失而乐崩,道失而德散,治世难寻。敢问相公,以仁义治国,可寻天下之德乎?”

    “可寻也。道失,天下崩而为国,德分为仁义散于天地之间。何谓也?道成以人之群聚,德立以民之来归,天下之民皆知己为天下之民也。有如人之初生,由蒙昧生智慧,知己为人之时也。《易》之‘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此其谓欤?天下未崩,德未失,人但知己为周人,知周天子而不知其君。天下崩,道亡德失,人不知己为周人,但知为秦人,为楚人,为晋人、为齐人、为燕人耳,但知其君不知周天子也。仁义何存?存之于礼也。夫子曰,礼失求诸野,知散于四方也。夫子必问礼,其问非如何行礼,问礼之仁义也。我等本仁义而治国,仁至义尽,德自生。以仁义之德合于道,天下立,圣人出焉。”

    这个过程是说文明的死亡,周朝渐渐失去了治内国民的认同感,天下慢慢崩溃。天下是有认同感的国民所生产生活的地方,德就是国民对这个天下的认同感,文明消失,就是道亡德散。文明和野蛮仅跟政权的认同感即德有关,跟治下的人民是好是坏没有任何关系。

    “朝廷何以仁义求道之德?仁,立制度也;义,施政也;德,教化也。以仁立朝廷之制度,以义行朝廷之政,则民心向朝廷,自慕教化。仁至义尽,民自教化,其德自生,德生而礼成,天下为一。仁义可求之,德可自至,是故知天下之德可寻也。”

    这个过程说的是文明新生,一个政权建立,怎么来获得国民的认同感。没有认同感的政权国民没有向心力,政权没有凝聚力,有国家而无文明。当政权的制度和施政,获得了国民的认同,政权的制度和施政方法会被国民模仿,这就是教化。教化到了,整个天下国民的认同感非常地强,政权的凝聚力达到,德自生,形成了文明。

    仁和义,即制度和施政是朝廷主动进行的,德即教化,是被动的。德教化于民间就是礼,礼是国民主动对政权制度和施政行为进行的模仿。三纲五常就是礼,是汉朝的百姓对汉朝政权巨大的认同感,主动去模仿了以孝治天下的汉朝政权来治家。

    汉之后的朝代,跟汉朝的制度和施政不相同,三纲五常的礼就慢慢消散,汉文明已经走上了衰落期。天命已经无法获得天下之民的认同,必须别求认同。由韩愈和柳宗元掀起的儒学再兴,对人的性情的探讨,就是想重获天下之民认同感,以仁义求道德,文明再起。

    国民对政权的认同感,一个是来自于物质需求,显示在治国理论里就是查治乱。另一个是心理认同,显示在治国理论里就是性情之论的心理认同。正是从这个角度,徐平认识到他前世的美国,正在从查治乱的物质需求认同,努力进行心理认同,从国家变成文明。

    道德仁义这是治国理论,后来变成人的仁义道德,是说明文明已经死亡,只留下了记忆的碎片。这一套只能要求于政权,你不是汉朝,硬在国民推三纲五常求不来德,政权变不成文明。强推让天下的百姓都按一个办法做事,是硬去求德,不行教化叫作暴。秦朝是这个例子,无德硬逼不来,很快亡天下。所以说被称暴秦,并不是祖先岐视这个朝代,只是客观的描述。暴只是说秦朝做事的方法,无损这个朝代留给子孙留下的功德。

    作风粗暴,就是秦朝留给后人的德,就是秦朝散在民间的礼,徐平前世见到了无数的例子。这个朝代并不是没有留下自己的文化给后人,只是忘了是他们所遗留罢了。

    文明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人品高低,站在这个高度上只有功和德。秦始皇永远是那个为汉文明奠基,完成了天下一统的伟人,只是他的德消散了,他的大功还在。

    那一天徐平看见了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巨人,他找到了祖先的功德,他看见了周天下的兴起衰亡,他看见了汉文明的强盛衰落。

    今天,徐平站在文德殿里,就是要在政权中一道德。之后施仁义之政,为这个政权求天下之德。德至,文明新生,天下立,圣人出。

    徐平已经超出了自己个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欲有求,但是涉及到政治,他没有任何个人立场。徐正如果犯了死罪,他一样会杀,同时尽自己作为儿子的责任,哪怕这个责任是要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怕这一点,远离政治,不做官就是了。

    徐平已经与天下融为一体,胸怀天下。立制度,施仁政,仁至义尽,文成武德。他已经找到了前世记忆中文明碎片残存的含义,这就是政权蜕变成文明的过程。

    用利益联结在一起的,叫犯罪集团。用血统联结在一起的,叫部落。都不足以称之为文明。只有用神权和天命获得了认同感,才可以称之为文明。天命离去,神权不存,要想再立新的文明,只能从政权治下的每一个百姓之中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