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徐平的话,赵祯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个问题。如果刘三嘏只是跟公主有矛盾,而没有任何作奸犯科的地方,在契丹面临生命危险逃到宋朝来求庇护,宋朝不管不顾地把他送回去,难掩众口,难平民心。

    徐平道:“刘三嘏,本河间府人氏,其先没入契丹,流落北地。举进士,契丹圣宗喜其才学,妻之以女,为契丹附马都尉。是以,不可单纯视刘三嘏为契丹之民,不然则易失河北人心。百姓沦落异域,生活安乐,朝廷亦为之喜。艰难困苦,甚或身被刀兵,朝廷伸手可援,救其性命,岂可置之不理?此天下之义,义不可失。”

    刘三嘏并不是契丹土著,他祖上是河间人,因为各种原因流落到契丹。契丹获得幽云十六州,这种人非常多,契丹统一称为燕人。包括契丹治下的汉人,还有一小部分如渤海人等其他民族。这些汉人归宋朝,应该是算作为归正人的,并不是简单的契丹人来逃。

    既是政治犯,又是归正人,所以刘三嘏不能够简单地遣送回契丹。不然,宋朝就失了幽云十六州的人心,对将来恢复旧地不利。而且不收刘三嘏,还会让河北之民心寒。出于道义,如果刘三嘏不是归正人,或者说不是汉人,宋朝处理的手法就简单一些。可以让契丹约定人回去之后,不杀,不处以重刑,形成明文,再把人遣返。

    吕夷简道:“昭文相公说的是,刘三嘏本是汉人,有难来归,岂可置之不理?此内外有别之大义,大义不可失!”

    庞籍捧笏道:“臣闻华夷如一,皆天下之民也。今之所谓华人夷人,不过是周末之时的秦人、楚人,天下未混而为一,强分之而已。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邻。信乃人君之大宝,立国之根本。与契丹已有誓书,不纳逃亡,大国不可言而无信。”

    徐平暗暗叹了口气,他要严华夷之辨,严格区分自己人和外人,在朝中并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跳出来反对得最激烈的,就是司马光,而司马光很多思想是来自于庞籍。并不是说庞籍指使司马光,而是由于言传身教,司马光自然而然从庞籍那里继承而来。

    宋朝要改变旧制,争取天下的认同,首先就面临到一个对刚刚过去的唐朝如何认识的问题。这不稀奇,徐平前世要恢复传统文化,最先冒出来的就是要恢复明清,特别是清朝的一些文化和制度的声音。宋朝这个时候,一样面临着要革除五代积弊,重行汉制,最先出来的也是重行唐制,继承唐朝文化的声音。

    唐朝文化对后世最重要的影响,就是严华夷之别还是华夷如一。唐太宗那一句“自古皆贵中国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并不是随着唐朝灭亡就消失了,实际上一直被后世的一部分人所信奉。宋朝这个时候,深信不疑并付诸行动的,就是司马光。

    反应在庞籍这些人的思想学说上,就是认为这个年代的宋朝、契丹,包括党项,跟春秋战国时候的诸国一样,没有什么内外之别,贵贱之分。宋朝面对的,是能不能够再次让天下一统,先秦诸子的思想学说,就这么被移植了过来。甚至在司马光这些人看来,外族建立的政权只要完成了大一统,一样是华夏正统。

    深入了解这个时代,徐平认为这些人已经推开了近代化大门,正在进行思想启蒙,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年代的思想学说,给他的既视感太强了。华夷如一,不承认民族和文化上的差别,认为让四夷汉化不道德,他前世实在见得太多,听得太多。

    弱化民族认同,强化国家认同,这个年代的庞籍、司马光这些人在做,他前世也有无数的人认为这才是普世真理。这样的后果,就是先失去了幽云十六州等地的汉人人心,让他们心安理得地成为了契丹之民。等到女真代替契丹,又成了女真之民。此后中原王朝面对异族入侵,无不承受这一苦果。先失去一部分土地,那里的人被同化,加强了入侵异族的办量,再次失去更多的土地,最终天下皆亡。

    吕夷简和庞籍,针对华夷如一和华夷有别争论不休,中书的几位宰相暂时不说话。枢密院掌武事,同样也掌外事,这是他们的内部事务,没有赵祯发话别人不好参与。

    赵祯见争不出个结果来,对徐平道:“宰相执国柄,卿以为如何?”

    徐平捧笏:“夷夏之防不可失,无内外之别,何以凝聚人心?内外,国之内外,国本于民,民为国本。试问,天下之民视化外汉人为外人?还是自己人?臣以为,有视之如外人的有之,有视为自己人的有之。为政当顺民心,从民欲,民心如此,岂可置之不理!”

    顺民心,从民欲,民为国政根本,这是几十年后朝野的共识。不管新党旧党,在这一点上没有分岐,包括历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人,都是这样认识的。徐平不过是靠着前世的见识,先提出了几十年而已,是顺应历史潮流的。把政权基础放到天下民意中,是政治文明发展的结果,脱离了这个轨道,就是文明的倒退。

    政治上哪有什么绝对真理,更加没有什么普世价值,真理就是民心。民心变了,政治文化就要跟着变,不然就会离心离德。只要得民心,哪怕是宗教文明,表现出比世俗政治更加强大的凝聚力也不稀奇。作为世俗政权,凝聚力连宗教文明都比不上,哪里还有脸面嘲笑说人家的文化落后。说别人落后,自己先得有获得广泛认同的文化才行。

    面对宗教文明,或者其他文明的优越感,根本上还是没有把心里的天命观去掉。认为自己实行了什么制度,经济发展到什么程度,就绝对正确,无非还是天命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