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两腿发抖,由两个小黄门搀着回到位子,一屁股坐下,只是喘气。一边的内侍看不是路,忙取了冰包起来,放到赵祯的额头。

    徐平轻步走上前,低声问道:“陛下身子可还好?”

    赵祯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天气再如此炎热,朕只怕是真撑不下去了”

    徐平抬头看了看天空,道:“陛下贵为天子,自有天意庇佑。看天上来了云,遮住了烈日,又起了风,不似刚才那么能挨了。下面见驾的边关大将,见过之后赐宴。”

    赵祯有气无力,只是点了点头。喘了一会气,接过冰镇的酸梅汤,只是不住地喝。

    徐平回列,陈执中低声道:“相公,看官家脸色惨白,两腿发抖,有些挨不住。如果一个不好,官家倒在点将台上,相台只怕要对天下悠悠众口。”

    徐平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赵祯身体真地出事,自己自然逃不掉责任,各种各样的指责只怕都会接至沓来。但那又怎么样呢?今天虎头蛇尾,会让河北将士失望,后面很多事情就不好做了。登高接见臣民,就是皇帝最重要的职责,赵祯总不能当逃兵。

    从周朝一脉传承下来,中国传统的政治制度,皇帝最重要的就是仪式作用。真正处理政事自有大臣,皇帝只要选好人,遵从礼仪完成各种仪式就好。哪怕强如秦始皇,也一样把政事交给宰相大臣,他只是参与决策而已。

    仪式作用不可小视,最早自然是出于对天的敬畏,皇帝诚心参与。哪怕后来天命已经从政治中消失,也有强大的凝聚人心的作用。帝王恭恭敬敬地参与这些仪式,本身就表明了对政权制度的尊重,才能够让臣民尊重政权的制度。虽然总有自恃小聪明的人,在人群中暗搓搓地指指点点,对别人说不要把这种事情当一回事,台上的人是在骗老百姓。但只要统治者正心诚意,臣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来应不应该当真。

    皇帝的英明神武没那么重要。徐平前世有一种风潮,喜欢把历史上这个皇帝那个皇帝称为什么大帝,描绘成个个精通权术,翻云覆雨间掌控朝政,好像这才当得上英明。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耍弄权术的帝王,往往失去的就是臣民人心。没了人心,什么聪明才智权术阴谋都没有用处。最喜欢操弄权术的清朝前期几个皇帝,虽然有人吹成什么盛世,什么千古一帝,实际上什么样子呢?老百姓又不是傻的,很快就离心离德,一个数千年的文明古国,仅仅两百年,就折腾到天下百姓个个如行尸走肉一般。

    心术不正,权术就是笑话。皇帝也是人,真当自己是神,没人陪你疯。

    政治到了一定高度,本质上研究的就是人性,人到底是什么。人认识自然,形成科学体系,是文明的一部分。人认识自己,认识人的本性,同样是文明的一部分。政治家必然是要有自己对人性认识的,到不了这一步,就只是个政客而已。

    徐平以大功拜相,权术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处。在朝也好,在野也好,他已经书写了这一段历史。现在居相位,徐平要认真对待的,是人心,是天下人的性情。此次赵祯在大名府外接见众将,就是收河北禁军的人心。这不是演戏,因为台上的不管是皇帝,还是徐平等一众大臣,他们扮演的都是自己,对这个仪式无比虔诚。

    徐平两世为人,对人性有跟别人不一样的认识。人性中有一部分是天然的,比如会趋利避害,会想要满足生理欲望。但还有一部分是由社会塑造的,本于每一个人的经历,本于源自祖先的文明记忆。某种条件下,后天塑造的人性,会克制先天的性情。后天塑造的这一部分,时时都是在变化的,这就是政权跟治下之民互动的内在需求。

    禁军改制,制度变更只是手段,最根本的是要塑造这支军队与以前不同的性情。以前禁军没有钱到手,天王老子也不能让他们出战,仅靠制度要改造到哪年哪月?以前的禁军作战必须要靠严刑峻法,不然能跑就跑,制度要花多少岁月让他们敢战能战?

    从赵祯带着群臣到大名府起,一举一动都是禁军改制的一部分。人心收拢起来,制度改造才能起到效果,不然新的制度不知道会引起多少反弹。

    要收人心,谈何容易!前世读书,总有聪明人分析历史上的大人物,用什么小恩小惠或者什么小手段,就让部下忠心归附。自己面对了,才知道那就是胡猜而已,人心哪里那么容易收买。觉得容易的,自己开个小公司小企业试一试呗。那样做想有效果,无非是手下不能有一个人跟自己智商差不多,最好是去找一群傻子来。

    远远看见桑怿和景泰带着十几位将领前来,翻身下马,赵祯心中轻出了一口气。现在的桑怿是整个河北禁军的主心骨,所以在最后面,见过了他,今天的仪式就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