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紧张不安的夜,太后薨逝的哀诏未下,但京师各衙门早已得了消息。这样的国丧若在熙朝,是很平常一件事,无非下诏大赦天下,不许民间婚嫁迎娶,禁止演戏,剃头诸事。但一夜之间,京师各店肆堂所一概没了官员踪影,连日提着鹌鹑笼子串茶馆说闲话嗑瓜子的老公儿也一个不见。顺天府当夜就摘了红灯,所有三班衙役都不许回家,也不许上街,都集中在养蜂夹道狱神庙彻夜守望听命。北京人最是刁能油滑的,便看出不少蹊跷。前门大栅栏茶馆里当晚就传出新话题:

    “听说年大将军兵败自杀了!”一个谢顶头、脑后发辫不足一根筷子粗的老年人,神秘地看看左右,诡秘地说道:“八旗兵死了七万多!”

    人们纷纷把头伸向他这一边:

    “你怎么知道的?”

    “我侄子就在兵部,管接八百里加紧廷寄军书!”说话人龇牙咧嘴连连摇手,“嗨呀,那真血流成河!今晚兵部人一个也不许回家,调集各路兵马,勤王、护卫京师!”

    人们紧张得瞪圆了眼,良久又徐徐摇头叹息:

    “十四爷打得好好的,怎么偏就换了个年羹尧!年糕年糕,本就是软的,还搁得住刀切?”

    “十四爷不该回来。有他在前头挡着,会出这档子事?”

    “唉呀……这是怎么说的呢?”

    “要是康熙老佛爷在……”

    人们摇头攒眉,正叹息“天意”,旁边一个穿着小羊皮风毛坎肩的年轻旗人用折扇打着手心儿,哂道:“别听他瞎掰乎!老苟上回说十四爷带兵反回北京了呢!反了没有?告你们吧,太后老佛爷薨了!我们老二在内务府当差,下晌回来说的!”

    “你懂个屁!”老苟不甘示弱,唾沫四溅说道,“就为打败仗,十四爷和皇上在太后老佛爷面前翻脸,大吵一通,老佛爷连惊带气,才薨了的……”

    “嘻,你瞧见了?”

    “十四爷方才大驾赶往八爷府,”老苟得意地望着瞠目结舌的人们,“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瞧这街上,像个平安征候么?”

    人们被他说得毛发森然,不由把目光转向外头,但见一片漆黑,天上浓云遮布得星月不见,微啸的朔风吹得满街枯叶荡来荡去,发着细碎凄凉的响声,偶尔一片雪花顺风飘进门来,袭得人们一个个打噤儿。一个老者长叹一声道:

    “要变天了。”

    “上次时机叫我们蹉跎了。”允禩面对深夜来拜的允和隆科多说道,“如今我们谁也不要埋怨,想法儿叫它变天!”他穿着四开气酱色江绸袍子,上面只套了件玫瑰紫巴图鲁背心,半靠在花厅右首安乐椅上跷足而坐,神色仍旧安详深沉,口气却一反平日那种温馨可人的风度,显得果决有力咄咄逼人:“老九打发到年羹尧那儿了,老十去了张家口。今儿当着太后的面,他又要打发老十四去孝陵守灵,活活气死当今太后!这样的人为人君,父母骨肉,文武百官都视为草芥,连秦始皇都不如的一个暴君,凭什么还要尊他保他?你们瞧着吧,只要弄倒了老十四,下一个就是我,连年羹尧在内,谁都没个好下场!”

    允和隆科多直直坐在椅上,盯着这位首席王大臣,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已经是三个人第三次直截了当密议这件事了。但“变天”二字还是激得他们浑身一震。良久,允才道:“国丧期间举事,的确是时机。但似乎仓猝了些。年羹尧那边还没有说通,里里外外又是张廷玉把持,老四身边还有个智囊方苞。明日哀诏一下,咱们又得进去守灵,就这么一晚,来得及么?兵权,兵权在京师兵部,兵部又是马齐管,我们调不动西山的兵和丰台大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