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即位不到五个月,由铸钱案起头,接踵而来便是山西亏空案,两波未平,科场舞弊案又大波涌起,朝野震惊天下瞩目。李卫封锁贡院的第二日,山西巡抚诺敏被铁锁锒铛押进刑部大狱。朝旨即下,锁拿张廷璐为首的顺天府恩科十八房考官至狱神庙待勘,连原告杨名时也着令停差等候对质。人们正看得五神迷乱,圣旨又下,由大理寺正卿、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三法司主官合议会审山西、科场两案,从重谳狱。接着邸报即出,廷寄诏谕命直隶学使李绂为主考,改换考题重新考试应试孝廉。便有消息,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张廷玉因患疟疾请旨调养,已奉旨恩准在府疗治云云——人人皆知,他是因张廷璐一案引嫌回避了。严旨迭下,京师官场真个人心惶惶一日三惊。

    李绂接到圣旨,去吏部交卸了差使,一刻也不停,打轿赶往朝阳门外廉亲王府听训。他自康熙五十六年入京待选,在京师五年有余,一直住在西城闭门读书,极少进城的,更不用说东城门外。自大将军王允奉旨带兵出征,康熙的二十几个儿子窝里炮闹家务,争夺帝位愈演愈烈,稍知养晦之道的谁敢沾惹这种破家灭门的是非?何况李绂以读书养气自矜,廉隅持重谨修崖岸,更是不肯与这干子斗红了眼的王爷贝勒交结。然而廉亲王允禩毕竟是雍正皇帝的亲弟弟,如今又是上书房首席王大臣,兼管礼、吏、户、工四部。现既然点了顺天府主考学差,是礼部头号要差,不来见廉亲王请训,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李绂坐着簇新的八人抬绿呢大官轿,前呼后拥出了老齐化门,隔玻璃远远看见王府巍峨矗立的殿宇、汉白玉八层石阶上的倒厦三楹朱红大门,便用脚轻轻蹬轿命停。哈腰出来,弹弹袍角正要上前通报,远远便见一个太监过来问道:

    “哪个衙门的?”

    “工部的,我是……”

    “手本呢?”

    “噢,”李绂自失地一笑,看看这位一脸公事公办神气的年轻太监,说道:“我的话没说完,我是工部侍郎,五十六年停职待选,才起复出来,点了顺天府学差,要见八爷请训。”这个年轻太监大约净身不久,刚分到廉亲王府,人事不熟,听说是京官,知道没多大油水可榨,板着脸听完,点点头说道:“您家改日再来。我们王爷今儿约了九爷、十三爷、十四爷,这会子正议年大将军的营务。吩咐下来,文武百官一概不见!”李绂忍着气听完,格格一笑道:“你大约没弄明白,我是新点的学政!”

    按理说,太监就是木头做的,也该掂出“学政”两个字的分量了。无奈他不懂,见李绂拿不出包银,一发的不耐烦,说道:“靴正帽正都一样,反正不是雍正!请回驾,明儿个再来!”

    “啪!”太监话未说完,左颊上早着了李绂一记耳光。李绂顿时大怒:“你既不识国体,也不懂皇宪,就敢如此狂妄!万岁爷的帝号都敢如此亵渎?!你滚进去,禀告廉亲王,说钦差大臣,顺天府主考李绂来过了,叫你赶走了!我明日要进棘城,顾不得再来领训!”说罢哼了一声回头命道:“转轿回城!”

    那太监冷不防挨了一记耳光,愣怔在当地。他一时还弄不明白,这个一脸谦恭笑容的儒冠穷京官,怎么刹那间就变得如此倨傲强横?李绂冷冰冰回头望了一眼,正要上轿,早见仪门那边喘吁吁跑过来一个中年太监,一头跑一头喊:“是李大人么?请留步!”赶着几步近前,一个千儿打下去,赔笑道:“奴才何柱儿,给钦差大人磕头了!”起身又是一躬,回头骂那年轻太监:“你纯是吃屎吃昏了头!回头我再和你这王八蛋算账!还不赶紧照应李大人这些随从纲纪——过庭耳房酒早预备好了!”那太监这才晓得今儿轧错了苗头,忙着自掌两嘴巴,答应着何柱儿的话还要过来谢罪,李绂早已移步了,缓缓踱着问:“王爷晓得我要来?”何柱儿侧着身子,又像带路又像侍陪,未及回话,却见允祥允兄弟二人从二门穿堂联袂而出,两个人忙都止步侧身而立。

    “好,新任大主考来了!”允祥远远便拍手笑道,“今早我去见皇上,马齐说:‘历来顺天府试都是两个主考,现只委李绂一人,恐怕不合体例。’皇上说:‘要贪墨,十个主考也照样——朕这次就专用李绂一个!此人未及第时朕就知道,是个正派读书人,文章人品都是好的。’你听听皇上这话!好生做,升发在此一举!”

    李绂听得心里一热,忙把持定了,肃然一揖,又撩袍跪了向两个王爷叩头,起身庄容说道:“李绂何敢辜负圣上谆谆厚望?谨为克己修身,持重谨慎,为国选拔真才!”他这么一正经,倒弄得允祥不自在,怔了一下才笑道:“好好!我等着看你选出来的状元!”允性情本与允祥极相似的,只这老皇晏驾,新皇登极一场急风暴雨,允祥变得练达机敏,允却变得沉郁淡泊了些。本来雍正还有一句“李绂若有胆子再敢以身试法,也难逃朕之诛戮”,听允祥隐去了这一句,允只恬然一笑,说道:“你去吧。我和十三爷要去兵部。”说罢,二人自去了。

    李绂这才随何柱儿踅过月洞门进西花厅。这里原是八王允禩平素宴息之地,装修十分精致。二人徐步而入,但见绣阁参差,文窗窈窕,循廊曲折,一路珠箔湘帘、钩斜卷直达书房,来往插红戴绿的丫头足有四五十人,绰约俱是妙龄绝色。见他二人过来,各自垂手侧立让路。何柱儿这才有工夫回李绂的话,低声说道:“李老爷,昨个下晚礼部票拟就来了,王爷原说要亲自过去看望来着,偏十四爷和十三爷过来,议西边筹饷的事,又夹着李卫大人也奉了旨,主持两大案子会审,也来请训。八爷因惦记着您,特意叫我出来关照一下,不想就碰上那个杀才正跟大人过不去——请这边走,这就到了——圣人说过‘惟女子小人难养’,你大人大量,别跟这种人生气——请,八爷在这屋里!”李绂抬头瞧时,已到超手游廊尽头,外厢朱漆柱间都用紫檀木雕花隔了,廊下挂了五六只鸟笼子,迎面门额上白底素绢裱着“逸志轩”三个字,却是年羹尧父亲年暇龄手书篆字,虽不十分上好,腾蛇钩曲也有一番情致。湘竹帘后隐隐可见一架水晶屏,满书房四周卧地到顶都用大玻璃嵌了,隔玻璃望去,方知这屋子是压水榭亭改建,从窗内挑竿即可垂钓。李绂不禁暗自嗟呀,穷措大十年寒窗,三场文战七篇文章芥拾青紫,什么堂呼阶诺起居八座,到这般琼宇富贵龙种之家,顿叫人意消兴灭。方沉吟间,便听里头八阿哥允禩的声气:

    “是巨来先生么?不要报名,请进来说话!”

    “臣李绂!”李绂隔帘躬身忙应一声,趋步进来行礼,果见九阿哥允禟也坐在允禩身边的雕花搭袱太师椅上。下头杌子上端坐一人,李绂却认识是李卫,只屋角靠书架一侧春凳上四脚拉叉斜歪一人,穿着雨过天青实地纱夹袍,套着件古铜巴图鲁背心,双手抱着一本《琅环琐记》看得入神,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却不认识。允禩见李绂迟疑,含笑说道:“哦,这是十爷。你不用多礼,你且坐,和又玠说完谳狱之事接着就谈你的差事。迟了你就在这里留饭就是。”因转脸对李卫道:“方才已经讲了,本来不打算留你在京的。但诺敏一案,牵到山西通省官吏;科场一案,明面上是十九员官,但里头积弊极多,连张衡臣都引嫌回避了。算起来,开国七十九年,还没有这么大的案子。怕马齐一人忙不过来,一个图里琛,一个你,帮办完了仍旧各归各差。你不要推托,谁不知你李又玠,除奸安绥发幽摘隐,是第一谳案能吏!”

    “这个差事昨儿我面见皇上,已经力辞了的。”李卫黑红的脸膛上眉棱骨微微一颤,似笑不笑地说道,“王爷知道,山东那块地方事情更难办。这十几年没了于成龙,几乎成了强盗世界,响马乾坤。东平湖、微山湖、抱犊崮一带饥民造反,趁着如今各自占山为王,要早下手剿灭。听说有个铁冠道人,联络江湖武林高手甘凤池吕四娘一干人,明面上在山东打擂比武,其实是交会各路人马,安的什么心思很难说。‘坑灰未冷山东乱’——这里自古是个不安分地方儿——京师这案子再缠手,总能从容去办的。昨儿和皇上说得好好的,怎么今儿就变了?我想递牌子见见皇上,心里有话总得说出来才痛快嘛。”

    允禩听了一笑,说道:“又玠,你不要窝火,留你在京不是我的主意。是马齐觉得人手不够,请旨留下你的。你要递牌子,我无权阻拦,但你若肯听我一句忠告,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山东的差事我心里有数,已经叫蔡珽先去挡一阵,你手下的吴瞎子不也去了么?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响鼓不用重捶,难道真不知道马齐为什么留你么?有些纸捅破了不好,你说是吧!”说罢,用碗盖拨着茶叶不言语,嘴角兀自带着微笑。李绂原也懵懂: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部人马,外加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马齐为主,上头有允禩坐纛儿,还问不下这两个案子?经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诺敏是马齐的门生,杨名时是刑部尚书赵申乔的门生,马齐和张廷玉是多年同事,张廷璐偏又是张廷玉的弟弟,十八房考官与承审官非同年即故交,公案相对,生死瞬息,更何况还搅缠着隆科多与马齐张廷玉多年恩怨,上溯至康熙四十七年隆科多一家与十三阿哥允祥的宿仇……都要在这两案中调停周到,谁不要多一分靠山,谁不愿多拉一个垫背的呢?

    “王爷说到这个地步,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李绂正在胡思乱想,听李卫低头叹息一声说道:“我到差就是。不过我这里也撂一句话给王爷。这件事既到我手,能周的我尽力周,不能周的我就不周,无分贤愚贵贱,不论出身门第,我都秉法处置,办得不合王爷的心你别怪,体谅到这一步,我就心满意足了。”正在看书的允忽然坐直了身子,笑骂道:“不愧绰号‘鬼难缠’!还怕八爷坑你不成?你说这些个话浑似天书,我他娘的就听不懂——你打的什么狐哨谜儿?”

    李卫似乎和允十分随便,嘻地一笑也变了口腔味道,揶揄着反唇相嘲,“十爷这个大头鬼要缠我么?我望风而逃!十爷心里镜子似的倒装糊涂,这两个案子弄不好,案犯审了主审官都是有的呢!一根蜡烛两头点,怎么周得了?拔我毛栽旁人胡子,十爷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允仰着身子在春凳上笑得浑身直抖,用扇柄指着李卫道:“你这猢狲,快滚蛋吧,卵子要笑脱了!”李卫笑着起身端茶一饮,竟过来拍拍正襟危坐的李绂的后脑勺,说道:“喂,一个宗的,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