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然后我就死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进太平间,开始讨论我的去向。

    他们最开始的计划是用一个对待死人最基本的方式处理我,即将我火化,然后埋进土里。然而这个计划很快就被否决了,理由是墓地太贵,而就地掩埋又是犯法的。

    于是有人开始七嘴八舌:“那海葬行不行呢?”“不行,海葬也是犯法的。”“风葬行不行呢?”“吹人脸上你就等死吧。”“要么干脆留着放家里算了!”“放谁家?放你家?你愿意?”“他爸呢?”“他没爸,”“他妈呢?”“妈也没了。”“有爱人吗?”“谁他妈愿意做个赌头的爱人?”

    这时有个人从人群里面走出来,穿着身淡蓝色的衬衫,搭配一条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头上戴一顶一看就是拼多多九块九两顶的那种鸭舌帽——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在把手指放在我鼻孔下面,确认我已死之后,他转身朝着大家说:“这样吧!大家也不用发愁了,把尸体给我,我来处理,好么?”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紧接着有人指着他的鼻子:“不是……你谁啊?”

    “我叫张宋文,我是张欣的表哥;由我来处理这件事,行吗?”他平静地说。

    人们一听是我的亲戚,那自然要给人家来处理。谁也没怀疑无父无母的张欣怎么突然多了个爱揽责任的表哥,也没人怀疑这个张宋文是从哪冒出来的,总之我俩都姓张,是一家子就是理所应当。

    张宋文走过来,轻轻抓起我的手,放到嘴边——我的手已经冰冷僵硬,再也握不住他的。

    我听见他偷偷问我:“你想火化吗?”我说我不想,我不想,这鬼地方的火化场图方便,把一群人聚在一起一块儿烧,烧出来的骨灰全混在一起,我的脑袋在这儿,可我的胳膊在别人家;我的腚在这儿,可我的大腿又在别处。我才不要火化呢!我死也要手脚完整地死!

    他问我:“那你想葬在哪儿?”

    我闭上眼睛:这可是个好问题,我葬在哪儿呢?我老家的土地不允许我葬,我老家的河不允许我葬,我老家的风也不允许我进去飘荡——那我要葬在哪儿呢?我细细地想,逐渐有一条条圆滑的曲线出现在我的视野,那是高高的山黄黄的土,那个地方叫忘忧谷。我想起我过世的妈妈就曾经跟我说:人死了葬在那儿,和沙子一起漂流,和太阳一起枯萎,那得是多幸福的事?我还听说朝着忘忧谷深处喊出现在最令你痛苦的那个问题,马上就能得到答案。我兴奋地告诉张宋文:“带我去忘忧谷吧!我要去那里和沙子一起漂流、和太阳一起枯萎!”宋文拍了拍我的手,说那我们就去那里。

    宋文把我装进麻袋里,扛在肩上往回拖。一开始我被他背在背上,可背了一会儿他又背不动了,开始把我拖在地上。我心里想还好我已经死了,不然一个活人被他这样折磨,迟早不如死了算了。我跟他说“宋文,宋文,我的脚麻了;我的胳膊卡住了;哎呦喂,我的腿断了”,他都置若罔闻。我说宋文宋文,你别这么狠心。他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太阳照得他满头大汗。他穿着粗气,看着被套在麻袋里的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空气很咸,张宋文要哭,可是等了好久他也没掉眼泪。我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说“宋文,你带我走吧,我不怨你了。”

    张宋文把我偷偷地拖回家里。他家有个小滑板车,就是现在小孩玩的那种,有一个把手,后面拖着一个只有一只脚那么宽的小板子,被人为加工成了一个巨大的木板;那是我送给他的。送他的时候,我从垃圾场里偷来一堆木板子,把那一脚宽的滑板车扩大,大到宋文一整个人都能躺上去;又把那轮子卸了装到大木板的四个脚上——这样就有了一个小拖车。我做完以后拉着车给他看,站在他家门口,喜气洋洋地跟他说:“宋文宋文,走,我带你去晒太阳。”

    那辆滑板车是我赌来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在“攀高楼棋牌室”跟人家赌牌。那时候有个人,是我们的牌搭子,他家里有个老婆离婚了,女儿判给老婆,他就无所事事了,整日里和我们打牌,把钱都输光了。那天他跟我们说他这两天把钱借给别人了,家里还有女儿留下的一辆儿童滑板车,能不能拿那个抵债?我们一听就知道这货把钱赌完了。我一想滑板车就滑板车吧!卖了多少也值点。就答应了。这个人姓李,单名一个标字,我们都叫他标子。

    那天我拿着李标的滑板车到处晃,心里想着听说现在好多富婆都喜欢年轻的单亲爸爸,成熟靠谱。我心想那我拿个这个在学校门口,会不会被哪个富婆看上,从此走向人生巅峰?就算没有富婆,哪个冤大头的小孩看上了想要我这个滑板车也行,卖给他,我买包烟抽。然而我在一家幼儿园门口左等右等,等得人家幼儿园都放学要关门了,一个年轻的幼儿园老师过来问我“请问你是哪个孩子的爸爸?”我跟她说我跟我老婆离婚了,可能我孩子被我老婆给接走了吧?那个老师就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别一吵架就闹着离婚,婚离了你俩轻松了,受罪的是孩子。我点点头,说嗯嗯嗯,知道了。

    我在幼儿园没有收获,只能拖着滑板车继续在街上游荡,荡累了,我就踩着滑板车滑一会儿。滑板车载着我穿梭在大街小巷,一切的影子都转瞬即逝;我心想怪不得小孩子都喜欢玩这个,踩在上面,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就晃过去了。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就什么都来不及记住,所以什么都带不来烦恼。

    我来到一条河边,踩着滑板车过桥。那个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太阳刚落山,河面上闪着血橙的颜色。桥的正中央有一个人,看着不高,穿得也很薄,长得大约同我差不多大,头发短短的,穿着白色的球鞋。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斜倚在桥边,正冲着我笑。

    我从滑板车上下来,没好气地问他:“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