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监谭宓,雾蒙蒙本就难窥全貌,廉衡与他又从未正面磕碰更是看山非山,今日难得天赐良机便有意无意端详此人揣摩其心,奈何其人道行极高,比之马万群相里为甫不遑多让,少年一时郁闷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好在他并非不识抬举之人,既知黄奇望来,便不再垂睑装聋,辅之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便转望堂下金翼,示意掀掉面罩。

    全员注意力唰地集中于面罩之下的人物,即便廉衡赵自培知晓他们是何许人,也还是止不住盈盈目光,或者,他们至少要装出些吃惊,不然就谭宓形同鬼火一般睃来睃去的目光,总要将他们异常给捕捉了去,引发不必要猜疑。

    面罩揭掉了。

    现场立时怪了。

    东西陪吏中,一位四品都察院佥都御史失手弄洒了茶杯,一位五品大理寺寺丞索性抖作一团跟地震了似的;苏学岑腾地站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堂下所跪;与此同时,一整日故作安详的马大人亦蓦地挺直,又强自坐下,梨木扶手都似要被他捏碎;相里为甫则张了张嘴,后又强行抿紧。

    廉衡未料得反应会如此剧烈,不禁欠身去细瞧这些再次炸爆平湖的石子,心说不就几颗平平无奇的石头?难道是女娲补天用剩的彩石?

    少年双目再一次挟怨射向了屡屡头麻的夜鹰:居中而跪的究竟系何人?

    夜鹰忐忑地扶了扶银质半面,最终还是没吭声。

    堂下何人,廉衡猜到了多少且不论,至少他浑然不知,襄王府早在十年前便将私矿揉进了眼窝里,多年来虽未能付诸于行动但不代表没采取措施,埋线十年,一朝动,必动他天翻地覆。否则,狸叔何敢应承少年人那句狂言——动不了他这人,就动他的银——马大人不是聪明无比地找了诸多替罪羊来泄洪嘛,那就设法将其所有产业挂靠替罪羊名下,尔后榨尽替罪羊鲜热的血。不疼掉他俩颗肾,起码疼昏他一截子大肠。

    然要实践此诺,非襄王府强劲后力还真是几难办到。

    譬如马万群分洪五股,第一股浪打前户部尚书、今户部右侍郎的纪盈,看似廉衡一手催短其阳寿,但真正拖垮这位财政总管的是纪瑾的残烈分尸。纪大公子罪出官银灌铅案,而当时派去太仓库取银子的官吏能“十拿九稳”地端回一盘子灌铅银,若无明胤狸叔严密铺排如何能成?纪盈何至于一病不起?何至于被敖广弃之敝履?再比如第二股浪,若非九宫门探得建州密事令明皇盛怒滔滔砸碎钧瓷洗,马万群何至于断尾佘斯况?若非襄王府日夜密护佘家老少,又将佘斯况亲子亲足于云南悄声调包,安然送回京畿,佘大人又岂会弃暗投明任廉衡摆布?至于第三股浪打聚源钱庄、第四股浪打江洋大盗及第五股浪打其八旬老父的谋划,也将股股夭折,且看眼下和明天。

    都说宦海风波,诡谲多变,人在官场难免打点、被打点,顶缸、被顶缸。

    马万群打点妥当顶缸齐备,但他终要输,不是他欠周全也并非力量薄,冲他能将窦满贯等鸿商大案压得不见一丝水花儿,足见其人能力卓绝。他输,只是输给了对手本身——襄王府背后的九宫门,庞大的暗探网、迅疾的消息流和万夫莫敌的精卫,是连明皇都垂涎三尺的,何况还有一个云南沐府。

    说回眼前,能让左右小吏面如死灰的不过几个过从甚密的五品赃吏,但能让苏学岑马万群失惊急站、让已然修炼到“浪打空城寂寞回”心境的右相爷都瞠目结舌的人物就不简单了——马万群亲家公——三孤之一的太子少保徐恩祖。太子少保,虽说名存职异,却也是位极人臣的荣誉称号,品秩平行于六部尚书和负责监察百官的左右都御史。最重要的,他是“东宫三师”,他一定程度代表着东宫。

    金翼如何从云南缉他回来?他跑去云南作甚?密之又密缉拿归京,是明皇下的旨吗?转念一想,王不下旨,孰敢将其栅送京师?

    然不论是襄王府将他围困云南后转手于金翼、还是明皇叫金翼将其人秘密押入京,目的皆共指一处:逼勒太子在马万群和徐恩祖之间选一个。

    割却心头肉,医得眼前疮!这是明胤预收的结果,而太子爷亦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