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园南临西沿河,北靠“清淡衙门”通政司,东壤“祝祷卜筮”的太常寺,因而即便是位于棋盘街与朝天街的腋窝之下,抱月楼的繁弦急管、银楼的倡条冶叶、抑或春林班里假凤虚凰的狎昵语,在这里也几不可闻。这一份难能可贵的清寂,在侑觞宴乐的紫陌红尘里不啻于一块沁色古玉。

    按惯例,只有四品及以上京官才有资格入午门听朝,适逢殿试大典,七品及以上京官才有幸朝服加身挤入午门,齐齐跪列在奉天殿前的广场前,瞻仰圣颜。待两班散朝后,时任五品京官的户部郎中尤孟頫与通政使司的四品右通政赵自培,看着被黄口孺子钳了一口又一口的忙三迭四的六部尚书等一众权柄大臣,二人相视一笑,言有尽意无穷,走地鸭行鹅步慢腾腾,出了左掖门各乘两人抬蓝昵小轿,经一条松木森森的青石甬道来到瘦竹园。

    二人坐定后,赵自培点了壶六安瓜片,屏退茶道小厮,自己斟起茶来。尤孟頫赏着松竹蒙翳的曲径游廊、停停下下的雨丝风片,慢腾腾笑道:“上等六安瓜片,赵大人可好久没这么大方了。”

    “尤大人取笑了。”赵自培呷口热茶,心情舒爽道,“难道你就不为之振奋?”

    尤孟頫思忖片刻,却是苦笑一声,沉沉叹口气:“我一个五品京官,若非今日是抡才大典,又岂能站到黄盖伞下瞻仰天子威仪。”赵自培正要接话,尤孟頫微微拦住他说,“我明白元晦兄要讲什么,无需多说。我俩幸为同年,更贵为莫逆之交,你理应明白我这话绝非埋三怨四,准备声讨什么人或什么事,急景流年,不过句感慨罢了。”

    “可上爻兄未免过于哀伤了,你是个稽古揆今之人,也晓得这窳败之势长久不了。”赵自培说时凑近他些,慢声低语,“你不觉得,陛下关于‘钞制’的态度松软了嘛?”

    “他像不像一个人?”尤孟頫突然一问。

    赵自培立时整襟危坐,眉毛微攒,眼里含着股盈盈怀念:“像。一样的风神玉立,一样的黜邪崇正。”见尤孟頫再次陷入沉默,赵自培斟满一盅茶,一仰而尽,“只可惜故人已乘黄鹤去,昌明盛世难再来啊。”赵自培掷盅有声,意气也随之激昂,“不过,相爷既将吾等存续保全,包括致仕在家的邵邕、杨孔岳、叶岐和邓英章诸位大人,总也是,都在等着‘昌明新政’的再来。枯苗望雨,我看这小儿啊,兴许就是相爷的探路棋。”

    “不是。”尤孟頫沉沉缓缓道出个否。

    “难道真是崇老先生?”

    “更不是。”尤孟頫再次沉沉缓缓道出个否。

    “上爻兄可是知道什么?”赵自培说着倾斜下小小一颗西瓜肚,觑眼四周道:“难道有什么事还不能对仆说?”

    尤孟頫观着赵自培忽闪忽亮的楔子眼,失口一笑:“愚兄要真知道就好咯。你也是个揆理度势之人,就没发现今日大殿之上相爷都是被怔在原地的,恐怕,便是手眼通天的明胤世子,也未必清楚这小儿来路。”

    “不论他打哪冒出,总也是个谠然直声的人物。文死谏,武死站,也是你我上疏求变的时候了,我明日就加紧上道折子论钞……”

    “不可”,尤孟頫阻拦道,“一口吸不尽西江水。何况你一个管帖子的右通政,焉能越俎代庖理论户部的财政大制,何况吾等韬养十多年,并不急于这一时。”见赵自培再欲争辩,尤孟頫晓得他是太久未见敖、马两党冷水浇背的稀罕场面了,才如此情绪激昂,便不疾不徐往深了解释,“相爷叮咛说‘未来可期’,目今陛下春秋基本无恙,而朝堂风向却不定,切不可操之过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行事做人,如同这煮茶。茶之道在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有八分。”

    “上爻兄你就别卖关子了,你也知,这大明已到了不可不治的时候,继续坚挺,只会积重难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