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的上书说是抛砖引玉绝不确切,至少,这点燃了那些从前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摇头叹息的人们。在奏疏中,崔氏并没有讳言自己杨氏女的身份,甚至坦白了自己当初对广平王多有倨傲无礼,可最终提及丈夫的死时,却是痛彻心扉,哀婉欲绝。也不知道是谁将她这篇文章偷偷从政事堂中传抄了出来,一时间三省六部甚至有不少官员过目能诵。那些显然不是出自高人代笔,而是发自肺腑的言辞,自然让很多人为之动容。

    所以,高力士前往政事堂转述天子口谕的时候,得到的便是裴宽的苦笑以对。裴宽并没有直接慷慨陈词,而是拍了拍面前那高高几摞的奏疏,淡淡地说道:“高大将军,陛下能够废一个广平王妃,可这里总共有七八十份陈情,既有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也有白衣小吏这样的浊流,难道还能对他们一个个废置不用?”

    高力士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深深看了一眼那堆积如小山的奏疏,最终仍是沉默一言不发。他在叛军兵围长安之前,就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所有肺腑之言,奈何李隆基不听。事到如今,他就更不指望天子能够变成开元初年那个虚怀纳谏的贤明之君了。所以,他甚至拒绝了裴宽随手递来几卷奏疏让他好好看看的要求,退后一步拱了拱手后,就这样转身往外走去。

    “高大将军,陛下如果真的不肯给大家一个交待,可他既然把杜相国召回来了,也该早日定立储君”裴宽快步追了上去,到高力士背后时,他便低声说道,“高大将军既然勉为其难再次回到宫里,恳请能够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把陛下劝回来”

    “裴相国觉得,陛下会承认是他错杀了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如果是那样的话,陛下最后一点威望也荡然无存。对于要强了一辈子的他来说,怎肯接受这样的结果?”高力士头也不回地说出了这句话,发现身后没有回答,只有裴宽那粗重的呼吸声,他在片刻的再次沉默之后,方才低声说道,“陛下君临天下四十年,如今连连遭受重挫,不说越挫越勇,可绝不会就此屈从,这是我跟着陛下这么多年的经验之谈。”

    直到离开政事堂,高力士也没有只言片语透露李隆基这些天来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因为天子见过的人他知道,守御宫门的窦锷和姜度也知道,而天子对人说过的话,他不知道,而涉事者也绝对不会说出去。

    他和杜士仪交往了几十年,最初是看在杜思温的份上,以及杜士仪的慷慨大方,但除此之外,杜士仪的待人接物行事风格,他都很有好感,故而有时候甚至不惜违反自己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宗旨。可是,他侍奉了李隆基几十年,要他背叛天子更不可能。

    他只有冷眼旁观,只能冷眼旁观。

    果然,当高力士回到兴庆宫兴庆殿,将在裴宽那儿看到的听到的情形,不加一丝一毫的修饰,一一如实禀报给了李隆基之后,他得到的只是丝毫没有感情色彩的三个字——知道了。这是如今君臣两人之间很通常的情况了,所以他并没有任何的心情波动,正要告退的时候,却被李隆基叫住。

    “刚刚你不在的时候,内侍监送来消息,说是袁思艺被人发现,已经押送回了长安,而他本来是要去投靠叛军此外,黎敬仁林招隐几个,也到金城县廨求救,说是此前被乱兵挟持。”说到这些当年深得自己宠信的宦官,李隆基心里百味杂陈,见高力士微微抬起了头,脸色竟是没有多大变化,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除了他们,还有洛阳押送过来的陈希烈,达奚坷,朕何尝亏待过他们,他们竟然全都罔顾圣恩,竟是还受了安禄山封的官该死,全都该死

    李隆基说到这里,已经是怒不可遏。可紧跟着高力士问出的一句话,却让他那张脸一下子僵住了。

    “陛下是想杀一儆百,让天下官民士庶不敢再有二心?”

    “是又怎么样?这大唐天下乃是朕之天下”

    想到杜士仪和郭子仪联名上书,竟说陈希烈达奚坷虽说亏了臣节,但为了平叛大事计,还请从轻发落,革除官职贬为平民即可,李隆基愤怒地咆哮了一句,见高力士深深躬下了身,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弓成了一只大虾,他却没有办法生出任何身为人君的满足感。

    他已经对上朝力不从心了,哪怕是再喜欢那种万众俯伏阶下的感觉,那样漫长的朝会他也已经坚持不下来。而今杜士仪人是回来了,可河北战局却并未停滞,前前后后数支根本不听他号令的大军插入河北,和叛军在几个方向僵持不下,可杜士仪并没有赢

    要知道王承业在被人从太原狼狈赶回了长安之后,就曾经跑到他面前哭诉告状,而他能够对这个自己任命的河东节度使说的,竟然只有安慰,他甚至都不能下一道旨意去严厉申斥程千里,因为在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看来,平叛为重

    李隆基狠狠一攥拳头在扶手上重重一敲,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君礼既然百忙之中从前头回来了,朕也不想耽搁他的功夫。明日辰正,传召他于大明宫丹凤门前等候,随朕前往十六王宅。”

    崔氏的上书,百官接踵而来的反应,民间对于太子李亨之死的无数叹息……眼见得这一波高似一波,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往那座兴庆宫中的天子席卷而去,奉诏赶回长安谒见“病重不起”的天子的杜士仪,在回京之后的头两天里却安坐钓鱼台,连政事堂都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