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杜大帅去过黠戛斯的将卒,从仆固将军以下,总共是一千六百三十二人。但如今除却死难的,重伤不起的,余者,包括只是轻伤的,全都响应杜大帅的军令,随军出征。所以,张长史请我回复罗侍御,是把那些重伤者一个一个抬到安北大都护府来,由罗侍御亲自勘问,还是如何?”

    站在罗希秉面前代为通禀这件事的,正是兵曹参军曹佳年。因为李林甫任人延续了当年裴光庭的循资格,哪怕进士出身,守选三年也很少能够留京,动辄派一个偏远之地的县尉,所以明经出身精通堪舆,极其喜好杂学的曹佳年早早就熄了仕进之心,当杜士仪派人向他抛出橄榄枝,让他主持营造这座漠北塞外最大的坚城,他立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即便跟着杜士仪的时间很短,可他却是极其死心塌地的一个。此时此刻,哪怕是罗希秉犀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也依旧不动如山。

    见曹佳年根本不理会自己这个钦差的喜怒,罗希秉顿时冷笑道:“那就把人一个个抬进来”

    杜士仪此前奏报黠戛斯袭杀一事,罗希秉根本不相信是事实。安禄山当初冒功的那些奏报,李林甫曾经对他解说过,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节帅不过一丘之貉,杜士仪和王忠嗣的所谓爱惜兵力,不肯贸然开启战端,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等到曹佳年答应离去,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外头守着的从者就进来报说,已经有人抬着重伤员到了院子里,他就不耐烦地喝道:“那还等什么,看谁情形最好,依次抬进来说话”

    “可是……”那个进来禀报的从者犹豫了一下,最终轻声说道,“一个个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躺着根本爬不起来。据说陆续来的人大约三四十,一路上动静闹得很大,外头大街上已经炸锅了,说是安北牙帐城的将士们为了陛下浴血奋战,结果却平白无故遭人怀疑……”

    “哼,不外乎是靠自己的名声,煽动官民将卒来和我过不去,他却不想一想,我罗希秉什么时候怕过天意民心他们闹得越大,我就越能把这里的情形如实回报陛下,杜士仪在这安北牙帐城靠着民意,无君无父,到时候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不用说了,一个个把人叫进来,走不动的就架着,起不来的就抬着,陛下是君父,我代表陛下到这里来,身为大唐臣民,谁敢推脱,那就是不忠不孝”

    既然露出了酷吏本色,丝毫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罗希秉,在接下来的一连五天之内,对这些号称亲历了黠戛斯对杜士仪袭杀的将士展开了讯问。他不耐其烦地反反复复问各种细节,一度甚至疲劳审讯,闹得这些本来因杜士仪优厚抚恤而安心养伤的将卒们怨声载道,张兴面前也不知道堆积了多少抱怨。

    就当张兴打算亲自出面去告诫一下罗希秉的时候,罗希秉却自己闯进了镇北堂。眼见左右诸曹参军全都在场,他便眉头一挑道:“各位既然都在,倒是省了我的事。之前我要质询的人,已经一个一个全都仔仔细细问过了。所谓黠戛斯在杜大帅亲自前往商讨互市之事时,出动兵马袭杀杜大帅一行,此事并不是黠戛斯俱力贫贺中俟斤指使,而是回纥前俟斤磨延啜勾结黠戛斯人所为。杜大帅不分青红皂白,便挥兵北征黠戛斯,实在是武断跋扈。而且要知道,当初就是他放走了磨延啜,如今却还协助回纥营建安北牙帐城,实在是荒谬”

    罗希秉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言辞激烈的指斥,定然会让在座众人或紧张,或恼火,可让他意外的是,放眼看去,自张兴以下,众人或讥嘲,或轻蔑,或漫不经心,他期待的反应一丝一毫都没有。在他沉下脸之后,方才只见张兴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给出了一个回答。

    “我想,罗侍御今天质询这些曾经随同杜大帅到过黠戛斯的重伤者时,或许问的问题实在是有些不得法,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内情。你口中说的俱力贫贺中俟斤,确实并不是此次袭杀之事的主谋,要知道,就在杜大帅遭袭之后,黠戛斯族中内乱,牙帐已经为俱力贫贺中之弟毗伽顿夺去,俱力贫贺中已经死了”

    罗希秉本打算拿着这个杀手锏,步步紧逼,让安北牙帐城这些留守官员屈服于自己,可他万万没想到,杜士仪在上奏天子的那通语焉不详的奏疏之外,竟然还埋伏了这么多内情而杨国忠精挑细选派给他的这些号称最精于,最会打探消息的从者,到了安北牙帐城这么多天后,竟然没能打探到这个最最要紧的消息

    因为俱力贫贺中既然死了,杜士仪此次出兵就占据了大义,也就是说,他剩下的只有利用钦使的名义,在杜士仪不在的情况下,用高压政策激起对方强烈反弹,以此构陷杜士仪图谋不轨,这唯一一条路走

    尽管他早就做好了拿自己这条命做代价的准备,可事到临头仍是难免有几分不甘。

    可罗希秉终究是罗希秉,他很快就把这一丝犹疑丢到了九霄云外,强硬地大喝道:“只有死讯而已,难不成安北牙帐城有人亲眼看到了黠戛斯牙帐的那场事变?就算真的是声称亲眼所见,谁又知道不是在虚词构陷?我奉陛下钦命而来,只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事到如今,罗希秉凶相毕露,张兴也懒得再继续和他虚与委蛇了,当即质问道:“既然罗侍御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那你究竟打算怎么样?”

    “杜大帅既然不在这安北牙帐城,我身负钦命,即日起这安北牙帐城内黜陟、用兵、人事、财赋等所有大权,当全都由我接管谁若是敢有异议,便是对陛下大不敬,便是图谋不轨”

    这样一顶大帽子死死压下来,罗希秉满意地看到众人齐齐面色大变。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锏,想当初那些宦官前往各处边镇的时候,为什么连节帅都不得不奉承,而且还要听从这些人离谱的命令,还不是就因为口含天宪的缘故只可惜杜士仪在宫中宦官之间的口碑真的很不错,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像牛仙童这样愚蠢无知,否则他若是骗一个宦官同行,比眼下他只能自己一个亲自上就要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