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紫云楼,尽管得天子赏赐金刀,苗含液满心不是滋味,一时竟是站在阶梯之下发起了呆,直到其他同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他情形如何,他方才勉强提起了精神。当他拿出那把小巧玲珑做工精湛的金刀,又随口说了李隆基和柳婕妤的评语时,四周人群顿时发出了啧啧赞叹,纵有此前得了不错评点的,看过杜士仪带上去的那支秃梅,谁都不会认为还能超过那采自四位亲王府上的绝品牡丹。

    “苗郎君,可知道杜郎君在楼上如何奏对的?”

    见苗含液微微摇头,其余人等面面相觑,韦礼不禁心中犯嘀咕,而张简则是眼睛直勾勾往上瞧,暗自为杜士仪捏着一把汗。突然,他瞧见上头仿佛有人影下来,定睛一看便立时叫道:“是杜十九郎下来了!”

    刚刚御前大胆直言,过后退下时,杜士仪方才觉得后背心热得有些出汗了。自从天子令他去拜见宋璟,和那位有名的梅花宰相相谈一场,他只觉得那原本模模糊糊隔着一层纱的将来规划突然清晰了起来。

    揣摩上意这种事,他就算再怎么努力,也绝对及不上那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子近臣,更何况将来还有一个李林甫,既然如此,在如今天子还能听得进建言的时刻,不妨大胆地别出心裁进直言进忠言!事实证明,李隆基刚刚固然未必高兴,所以没有赏赐他什么东西,可如此一来,他的名字应该牢牢记在了这位皇帝心里!哪怕是记住他的不合时宜,那也比转瞬间忘得干干净净好!

    然而,他负手施施然从紫云楼上下来,固然是为了借着这会儿高处吹来的风平息心头背上的燥热,在别人看来却成了胸有成竹。韦礼更是笑吟吟地说道:“看杜十九郎这样子,应是圣人竟是认了他那一截秃枝!真真是好手段,我们怎么就没他这锦心绣口?”

    等到杜士仪下来,众人尚来不及揪着他问清楚今日事情原委,就只见楼上突然传来了一声高喝:“今日长安各处名园探花,以京兆杜十九郎所献梅花为冠!”

    果然如此!

    且不说众人有的惊叹,有的讶异,有的替苗含液惋惜,苗含液自己却只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因而,当高力士带着两个小宦官笑眯眯地下来时,他本以为必然会直接走向杜士仪,却不想对方竟是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苗郎君,今日所进牡丹,圣人欢喜得很。就连杜郎君亦道是牡丹百花之王,群芳之冠,所以你大不用气馁。更何况,圣人所赐金刀,乃是随身之物,就连皇子们讨要也不曾松过口,今日赐了给你,足可见深得圣意。”高力士见苗含液先是一愣,随即激动得脸都红了,这么一个不要钱的人情他轻轻巧巧送了出去,当即少不得又含笑勉励了这位父亲新得张嘉贞信赖的世家子弟几句,这才转身来到了杜士仪身前

    尽管和杜士仪从未正面打过交道,但经由前前后后几件事,高力士对其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此刻想起天子刚刚那紧绷的脸色,却令人赏了宁王等四王的同时,没有落下姚宋两位致仕宰相,反而是在位的宰相并无雨露恩泽,再想起对杜士仪那出人意料的任命,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杜十九郎,圣人闻听你登科前就有游历边地之意,诏令赐你银印一方,你一路观风北地,所见所闻上表奏闻。”

    此言一出,不但杜士仪愣住了,周围其他人也全都瞠目结舌。高力士丝毫不奇怪众人的表情,他自己初听此言时,也曾经吓了一跳。此刻,他声音平和地解释道:“这观风不同于国朝之初的大使和神龙年间的十道按察使,只观风不处置,上表则驿传至尚书省。其实就是杜十九郎你的探亲游历,如今变成了奉旨观风,仅此而已。只是圣人有命,无有大事,则不惊动州县,你还需记好了。至于你今日所献梅花,如今光秃秃的怎么都没法簪鬓了,所以圣人另赐你剑南烧春一瓮,以作补偿。”

    这简直是比赏赐金银财帛乃至于奇珍异宝更称心!

    杜士仪片刻迟疑都没有,连忙躬身拜谢。等到高力士笑容可掬地返身上楼,其余前进士们围着杜士仪,全都是又羡又妒。三年守选尽管并不是一定的,但使能够通过吏部书判拔萃科和博学鸿词科,也能够迅速授官,但那可比关试要难多了,也比本就是千难万险的进士科难多了。而每年不定科目的制举也是一条路,可真的和那些现任官或是有出身者挤在一块争那寥寥数个名额,哪怕苗含液也没那样的把握。

    然而,杜士仪却偏偏能够奉旨观风游历!尽管并非授官,却比授官更胜一等!

    一场探花筵散去之时,今日何花得冠,须臾便经由楼上前后侍立的禁军和内侍宫婢之口,一时在整个长安城传了开来。而杜士仪则索性把韦礼张简和其他京兆府解试脱颖而出的同年们都请回了樊川老宅过夜。包括韦礼在内,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踏入这里,因见红白相间的屋舍簇新整齐,屋前屋后竹林田圃相映成趣,一时都不禁啧啧称羡。尤其是那几个来自外地,今后不得不寓居长安的前进士们,那股殷羡就别提了。

    见众人目光各异,杜士仪便看着韦礼说道:“韦兄是樊川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应该听过我这老宅的传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