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的婚假除去头里准备的时间,杜士仪和王容婚后真正能够共处的,也就是那短短三四天。腊月里泛舟曲江自不可能,再加上玉奴成日里跟在身边,他们甚至连亲近一些都得格外提防。好在就在他打算销假回到中书省的前一天,玉奴的二叔杨玄畦终于登了门。

    和杨玄琰不同,杨玄畦看上去书卷气更浓一些,举止从容娴雅,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很有一股令人生出好感的气质。尽管他的年岁比杜士仪将近要大上一倍了,但因为玉奴叫杜士仪一声师傅,杜士仪的官位又在他之上,自是平辈论交。坐下寒暄几句后,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又只见后头门帘打起,再一看,却是一个盛装少妇牵着玉奴的手出来。只瞅了一眼,他便知道,那必然便是杜士仪的新婚妻子王家女郎无疑。

    民间对天子的这一桩赐婚多有议论,官场上亦然。其中,人们诟病最多的便是门第。然而,此刻他对王容的第一印象便是落落大方,半点不像是出自起自寒微的商贾之家。这一失神,当玉奴来到他跟前时,他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侄女拽着他的衣角求恳时,他才回过神。

    “二叔,让我再陪师傅师娘呆两天好不好?我好容易才出来一次,就这么回蜀中,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们。”

    杨玄畦之所以敢把玉奴留下,是笃定杜士仪刚得赐婚,再加上素日从未听说过和别家女郎有什么不清不楚,兼且玉奴还不到十岁。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杜士仪交游广阔,往来的多有达官显贵,将来若是肯出面,说不定能给侄女找到一门好亲事。可此刻婚事都成了,玉奴还不想走,他不禁有些头疼,踌躇片刻便把脸一板道:“你从前不是最惦记你阿爷的,难道这一番出来,便把孝道忘了?”

    “没有,我没忘我不舍得阿爷,可我……也不舍得师傅师娘……”

    玉奴一时泫然欲涕。而杜士仪见杨玄畦登时手忙脚乱,显然不怎么知道应付小丫头的眼泪,他便授意王容上了前去,眼见她拉着小家伙到旁边软言劝慰,又从怀中取了手帕给她慢慢擦拭,他便笑道:“玉奴真性情,还请杨兄不要怪她。不过,如今这天气天寒地冻,也并不适合启程赴蜀中,还是等三月开春之后再送她走吧。玉奴,别哭了,你是杨家人,自然该住在你二叔家,我和你师娘如果想你,自然会让宝儿去接你来。”

    “真的真的让宝儿师兄来接我?”玉奴本来还在抽噎,可听到这话立刻结结巴巴问了一声,得到了杜士仪点头的肯定答复之后,她立刻破涕为笑,旋即便规规矩矩退到杨玄畦身后再不出声了。

    眼见得最麻烦的侄女终于安分了,杨玄畦松了一口大气,当接下来杜士仪让婢女又捧了一个匣子上来,说是提前送给玉奴的年礼,他推辞一番收下了,又盘桓一阵子就告辞离开。可等到一路回到家里,他打开了那个匣子,见里头赫然是全套笔墨纸砚,其中那一方端砚即便放在千宝阁,也是价值超过千贯的珍品,这一下子不禁为之吸了一口气。

    眼见玉奴欢呼一声抱在怀里一溜烟就回房了,他忍不住呆了片刻,方才命人召来了此次从蜀中一同回来的儿子杨蛞。

    “七郎,你在成都和杜十九郎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你觉得他待玉奴真的只是视若弟子?”

    这一路回来,杨蛞也不知道被父亲问过多少次关于杜士仪的事,此刻听父亲竟然这么问,他不禁先是大讶,旋即苦苦思索了一阵子,最终小声说道:“说来阿爷兴许不信,我倒是觉得,不止是视若弟子,而是视若女儿……反正他在成都时手段果决狠辣,却对玉奴颇多容忍,甚至可说是百依百顺。玉奴往来其门下学琵琶,这在成都官场也是有名的,听说,伯父能够得到雅州司马之职,也是因为杜十九郎举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对玉奴,实在是太好了些……算了,不想这么多。你看着点玉瑶,她太不安分,别让她带着玉奴去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开元十五年底的这次吏部冬选,年初方才兼拜吏部尚书的宋憬并没有真正掌管铨选事务。事实上,自从开元初以来,吏部尚书就更多的只是代表品级,具体的铨选事宜,都是由吏部侍郎掌管。这一年知选事的吏部侍郎齐潮,便是从知制诰的中书舍人一步步进入枢要,深得天子信赖,而对于别人的请托,他也很擅长根据所请之难易,请托之人是纯粹私心还是出于爱才,如此来进行取舍,做到大体上的公允。

    因而,王昌龄在进士及第吏部关试之后不到一年授秘书省校书郎,王缙因制举及第授集贤殿正字,杜黯之出为湖州乌程尉,而卢聪因苏州刺史袁盛的举荐拜吴县尉,这一些人事变动在浩若烟海的铨选之中,显得并不十分起眼。

    可在有心人如王毛仲看来,这却简直是结党营私的典型。姜皎已死,内外文武虽则有宋憬这样居开府仪同三司这般文散官顶阶的,可天子只是敬重,而无亲近,他却但凡饮宴必列席,不出席便天子不欢,这种煊赫已经保持了多年,足以⊥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进一步。

    因而,这一日他从北衙官廨回到了自己家中,看到长子王守贞来到自己面前行礼问安的时候,他眯了眯眼睛就冷冷撂下了一句话:“你这个鸿胪寺少卿是不是当得很快活?”

    当年的事情,一晃已经过了将近八年,王守贞虽衔恨杜士仪,可他又不像柳惜明那样一度被放逐到了衡州那种山高路陡的地方,官位又随着父亲的声势赫而节节高,因此自然不会和柳惜明那样狗急跳墙。尽管他这个从四品上的鸿胪寺少卿只不过是只当官不任事,可他作为王毛仲的长子,还有各式各样的勋官和阶官,竟已经赫然距离三品只有一步之遥。再加上当年挨的父亲那顿鞭子实在是刻骨铭心,他几乎是刻意把杜士仪这个名字给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