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自己在陇右鄯州的第二个新年,杜士仪在除夕午宴上,却被麾下文武一杯杯敬酒灌了个大醉,醒来的时候方才知道,已经是子时将近,新的一年即将来临。他支撑着坐起身来,这才听到外间杜广元正在教杜仙蕙说话。虽则是开口不算早,可牙牙学语的杜仙蕙如今已经会奶声奶气地背上两句兄长教的唐诗,那口气让人忍俊不禁。而他更欣喜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妻子又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他并不在乎是儿子还是女儿,几个大夫的诊断各自有异,说男说女的都有。

    “真是平日里太纵容那些家伙了,被他们这一杯杯灌得我险些没趴下,也错过了团圆宴。不知道崔十一和十三娘在鄯城可好。”

    听到丈夫如此说,王容顿时笑得眯起了眼睛:“你如今那支牙兵几次随王忠嗣出去平羌,以及对付马贼,一来二去,一个个新的队正旅帅提拔上来,一个个尸位素餐的人黜落出去,整肃得气象一新,里头的人谁不对你感恩报效?平日里你是大帅,他们不敢如何,难得你今天说了来者不拒,他们不灌死你才怪十一郎和十三娘都很好,你不是月前才见过他们。”

    杜士仪哪里不知道今天午宴时那大话说得满了,这才以至于险些醉死。然而,他也着实是心里高兴。尽管去年有秦州地震,但因为吐蕃和大唐的和议还在,赤岭界碑旁边,吐蕃那边别出心裁地刻了一尊穆火罗的石像在那儿谢罪,以表臣服,既然边境无战事,这一年鄯州、洮州、廓州、河州四州麦子大丰收,仓库里终于完全满了。而他严格执行最严厉的兵器管制保养程序,一时间街头斗殴的案件少了,兵器的损耗量低了,但练兵却丝毫没有马虎。

    至于除却小股羌人以及马贼之外,别无外敌侵扰,兵员容易懈怠这种事,他便将风靡两京的马球赛搬了过来,甚至于还联络了对面积石山布防的吐蕃大军,两边在春夏秋三季都会打上一场轰轰烈烈的马球联赛,把两国兵马的那种对抗心理全都放在了赛场上,而茶商们则是在某种鼓动下冠名赞助,甚至有一季便叫做蒙顶马球赛,当杜士仪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险些喷饭,可不论如何,边疆一片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从河西到陇右,一片安定景象。

    不是只有打仗开边方才是英雄,能保一方平安的亦能得军民之心

    尽管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可又喝了一碗酸汤,用冰冷的雪水中拧出来的软巾严严实实擦了两把脸,杜士仪终于恢复了过来。王容早就带着一双儿女少许吃过了些东西,本以为两个小家伙必定捱不到守岁的时辰,可没想到杜广元精神奕奕也就罢了,就连杜仙蕙也不肯睡。这会儿瞧着杜士仪出来,才一丁点大的杜仙蕙顿时笑得咧开了嘴,跌跌撞撞冲着父亲奔了过去。

    “阿爷……阿爷”

    都说女肖其父,可如今过了年就要四岁的杜仙蕙,瞧着却仿佛和王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神情都像极了母亲。杜士仪弯下腰一把将女儿抱在怀中,又拿胡子在她脸上蹭了蹭,见杜仙蕙一面后仰去躲,一面却咯吱咯吱笑着去抓他的胡子,他顿时哈哈大笑。

    “蕙娘,马上就要过新年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告诉阿爷就算天上的星星,阿爷也替你摘来”

    王容见杜士仪如此信口开河,顿时哭笑不得。然而,小小的杜仙蕙眨巴着眼睛,看看母亲,看看兄长,最终方才贴着父亲的耳边说道:“我就要阿爷

    这话无疑胜过所有,尤其是才那么小的女儿就知道如此哄自己欢心,杜士仪自然心花怒放,将杜仙蕙高高举起之后便笑着说道:“好,好,果然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阿爷没白疼你”

    尽管父亲如今最喜欢抱的就是妹妹,杜广元难免有些吃味,可等到杜士仪放下了杜仙蕙,小丫头又过来腻着自己一口一个阿兄的时候,他就又心软了。从心里告诉自己作为长兄,要爱护妹妹,还有母亲接下来会生下来的弟弟或是妹妹,他突然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姑姑和姑父一共是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那么照这样的道理,母亲接下来很可能再给他生个弟弟?那可好,到时候,他就能和崔朗对崔朋那样,带着弟弟去骑马射箭到处跑了

    等到佛寺中新年的钟声响起之际,杜广元和杜仙蕙终于困意上来,再也捱不下去了,王容方才让乳母徐三娘带了两人去睡。她虽则下午没歇过,可这会儿人却炯炯的丝毫没有什么睡意,再见杜士仪裹上大氅,到内寝门前檐下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出神,她便也裹上了厚厚的大袄,出门站在其身边低声说道:“杜郎是有心事?”

    “去云州见阿姊的信使已经回来了,不知道阿姊那儿计划得如何。”杜士仪转过身,将王容的手紧紧捂在手中,轻声说道,“李明骏那儿的暗子还不打紧,而阿姊那边这一步走出去,方才是真正的打开局面,可也就意味着不能回头了。说到底,这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应该做的事。”

    外间的明瓦灯映着漫天飞雪以及厚厚的雪地,虽说不如白昼,却也足以⊥王容清清楚楚地看见杜士仪的眼睛。她冲着丈夫微微笑了笑,随即上前一步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低声说道:“陛下即位以来,固然天下升平百姓安居,可朝堂上一茬一茬犹如割草似的被换下来,甚至被杀的人,难道还少吗?你只是不想把一人一家乃至于众多亲朋好友之生死荣辱,全都寄希望在陛下身上。所以,你才找了这条后路,甚至特意让阿姊瞒着王使君他们和南霁云。”

    “因为王子羽毕竟还有家业在太原,南霁云则是性子光明磊落,未必会接受这种太过离经叛道的勾当。只有无牵无挂的侯希逸和罗盈,还有魄力更胜男子的阿姊和岳娘子,方才有可能在这种时候破釜沉舟,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

    杜士仪将王容拉到怀中,轻声说道:“我当初离京之前,虽说对张子寿多有提醒,可如今看他行事,仍然是我行我素,尤其是对陛下常常谏劝激烈。要知道,陛下早已不是当年能虚怀纳谏的陛下了。换成现在,我绝不会在紫云楼上的关宴,再献一枝雷击的枯梅,而会和苗含液一样,找出满城最好的牡丹陛下如今喜爱的,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从仲通往高力士门下走动所得的只言片语来看,陛下已经开始渐渐倦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