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阿爷”

    那是个挤在最前头,满脸仇恨的半大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光景,此时在众人注视下,他的脸上仍是又愤怒又伤心,最后竟是哇地一声痛哭了起来。仿佛是这少年打了个头,接下来不停地有烂菜叶,烂瓜皮,乃至于石块等物砸向囚车,尽管须臾就有将卒把这种趋势给弹压了下去,可囚车中的犯人仍是异常狼狈。尤其是郭英又在听到有人嚷嚷着郭氏败类的时候,他更是面色狰狞可怖。

    怎会如此?他怎么会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行刑之地选择在鄯州坊市西北,名曰三阴槐,正是之前禁卒和鄯州军斗殴,时任陇右节度的范承佳处置案子之地。当初那四个行凶者被抓之后,便是在这儿畏罪自裁,杜士仪重回故地,不禁有一种因果轮回之感。因为不少禁卒都声称是被裹挟方才不得已出手伤了向导,更有人辩称自己是人死后方才被迫出手,杜士仪令段行琛亲自出马,仔细甄别之后,此次同样判决处斩的总共有十七个人,剩余的禁卒杜士仪也没有放过,全数陪绑到了刑场。

    被人赶下囚车,又踉踉跄跄赶到刑场高台上跪下,终于有禁卒抵不过这种生死边缘的巨大压力,大声嚷嚷道:“杜大帅,我冤枉,我冤枉都是郭英又和牛仙童串通一气策划的此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逼着动手的”

    尽管段行琛已经仔细甄别过了,可这会儿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上风,其他待死的囚犯也忍不住嚷嚷冤枉,更有人没法忍受自己死,同伴却能求活,翻起了乱七八糟的旧账,场面顿时一片混乱。以至于郭英又本打算趁着这人生最后一次机会狠狠骂上杜士仪一顿,那声音却完全淹没在了这些呐喊之中。

    面对这种状况,杜士仪一拍惊堂木便沉声喝道:“咆哮刑场,罪加一等来人,将行刑死囚全都堵上嘴”

    如果事先如此,必定会被人指斥是有意隐瞒什么,可刚刚狗咬狗一嘴毛的情景,围观军民全都瞧见了,随着那些堵嘴布一一封住了嘈杂的声音,众人只觉得耳朵根一片清净,自是对杜士仪的决断拍手称快。双手反绑口不能言的郭英又,这时分自然完完全全是愤怒了。可是,眼看那些红衣刽子手提着大刀上来,他心底却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他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真的要就这么死了?不,不可能,父亲经营陇右这么多年,兄长又是英勇战死,一定有人瞧不惯杜士仪的独断专行,一定会有人替他鸣不平,一定会有人有感于郭氏多年威名恩义,出手救下他的,一定……

    就在郭英又满脑子都是这些一定的时候,就只听得有人报请时辰已到的声音。随着他听到背后那掷签的声音,听到那刽子手嘿然提刀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双股战栗发抖,整个人几乎都跪不稳要瘫软了下来,尤其是那冰凉的刀锋放在后颈轻轻一搁,仿佛在试刀的那一刻,他只觉得下身一热,竟是因此失禁了

    “什么将门虎子,简直太脓包了”

    那刽子手捂着鼻子后退一步骂了一声,围观的军民顿时也发出了一阵哄笑。说时迟那时快,就只见那雪亮的鬼头刀骤然高高扬起,随即重重落下,那喷涌而出的血箭一下子溅起了老远,最前头那些人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星半点。可即便如此,那些人却振奋地欢呼了起来。

    “杀得好”

    那是郭英又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三个字。

    郭英又的人头第一个落地,紧跟着就只见众多刀光一挥而下,一时滚落了十几颗首级。入仕为官这么多年,杜士仪连更加残酷的血肉杀场都见过,此刻这一幕早已不能让他动容了。哪怕是郭英又这个一心致他于死地的大敌死在面前,他也只不过眉头微微一挑,等到一旁监斩的录事参军唐明前来禀报时,他方才站起身来环视了一眼围观今日处决的军民。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何况陇右乃是边境,正当抵御吐蕃的前哨,因此,今日处决这些人,不止是律例,也是军法就是因为某些人一己之私,竟然杀害无辜,谎报军情,险些让整个河陇之地重陷战火,简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今日我亲自监斩这些十恶不赦之辈,也同时告诫陇右上下将卒军民,抬头三尺有神明,但使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那么自然可以堂堂正正抬起胸膛做人,否则,今日此辈就是下场”

    疾言厉色说出这么一番话之后,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此次遇难的八名向导,杨大将军行前,已经请得陛下谕令,将牛仙童随身资财全数充公,全数用于抚恤。除却抚恤,若家中有子已成年者,却无稳当生计的,可自诣鄯州都督府,我当令人善加安排。若有子女未成年或未嫁者,鄯州都督府当遣坊间里正耆老善加照拂,直至成年”

    官杀民能够得到这样的补偿和安置,下头百姓已经很满足了,因此竟没有什么人提出异议,苦主亦然——十几颗脑袋落地,在解气的同时,也难免有人觉得有些心惊胆战。只不过,在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时,刚刚那头一个拿西瓜皮去扔郭英又的少年,却又突然张口叫嚷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