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儿子不在,大清早从宇文融邀约他的那座别院回到空空荡荡的宣阳坊私宅,杜士仪这才想起忘了送信给岳父王元宝,等派人走后,他方才觉得偌大的地方空空荡荡,孤寂寥落。

    他今日刚刚回京,妹妹妹夫都在云州,亲朋好友大多都在外任官,京城中唯有王缙等寥寥几个友人,此刻恐怕这些人还未必知道他回来了,再加上天子都让他回家暂歇,他也就径直进了书斋。大约是因为时时打扫,内中陈设还洁净,下人在他平素用来小憩的软榻上换了新的枕被,沐浴过后赶紧填了填肚子的他就睡下了。这一路疾赶的疲劳加上面君时的小心翼翼,再加上昨夜和宇文融一番扯皮,他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可几乎须臾便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他隐约听到有人连声轻唤,这才睁开了眼睛。隐约觉察到室内光线的变化,睡眼惺忪的他不禁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郎主,已经晚上亥时了。”一旁的吴天启见杜士仪盯着自己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连忙解释道,“因为跟着郎主回来的人都一路劳累,我阿爷说别人未必可靠,便指派了我前来服侍郎主。”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最顶用的人手都被他带到云州去了,吴九也是在去岁解决了粮价风波后才返回了长安,一面负责千宝阁那边的诸多文化产业,一面负责打理樊川杜曲老宅和这宣阳坊私宅的内务。知道吴天启还是之前奉自己之命,拿着一大堆诗稿文稿回京刊印的,他就点了点头道:“很好,我留京期间,身边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我睡着的这些时间,可有人拜访或是送回书?”

    “有,源丞相和宋丞相家里都送了回文,说是请郎主有空就去家中。玉真观和金仙观也都送了回书来,二位观主和太真娘子都去王屋山阳台观从司马宗主静修了。王御史和王校书都曾经来过,我本待叫醒郎主,但他们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郎主一路紧赶慢赶回来,肯定累坏了,所以不让我惊动。永安坊王公说,郎主回来是公务,缓缓再去拜访也不要紧。”

    王御史指的是王缙,王校书指的是王昌龄,杜士仪自然不会分辨错误。既然知道两人来找自己却没惊动他就走了,那么,至少在他们的层面上,并不知道太多的消息,或者说即便知道些风声,也觉得并不算太要紧。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不在京,他这个因公事而回长安的总不好径直找去王屋山,倒是源乾曜和宋憬那里,可以改日去拜会。至于岳父王元宝,他还是等身上这麻烦清一清再去找人的好。

    因此,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下子却睡意全无。然而,此时已经宵禁,宣阳坊是出不去了,坊内却也没有什么他相熟的亲长宅邸,于是想了又想,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宣阳坊内,你可知道有什么出名的酒肆?”

    杜士仪从前在长安时,也很少夜里去这种消遣的地方,而吴天启还是第一次在这帝京随侍其左右,哪里知道这些,此时只觉得心中窃喜,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满脸兴奋地说道:“西南隅的敬域寺旁,有一家胡姬酒肆,里头的龟兹胡姬跳得一手好胡旋。”

    睡得口于舌燥的杜士仪正在喝茶,险些被吴天启这暧昧的口气给呛得一口茶喷出来。有心给这小子一点脸色看,可他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敬域寺?我记得吴道玄似乎曾经为敬域寺画过壁画……”

    他本待用这种语气岔过这话题,谁想吴天启却又自作聪明地接上话茬道:“郎主应是记差了,敬域寺是曾经请过道玄先生画壁画,可道玄先生好酒,又好拖延,那是有名的,所以这壁画足足拖了两年都没画成。这些天来,道玄先生还被僧人强自挽留住在寺中精舍,只不过我听说他常常夤夜出来在旁边那胡姬酒肆中买醉寻欢,兴许郎主这会儿去还能遇上他。”

    好嘛,这小子就是死活想要他去那声色之所转一圈是不是?

    本来杜士仪是没兴趣去看什么龟兹舞姬的胡旋舞,但听到吴道子常常光顾,他想起之前吴道子霸道地独占了漆烟墨的一年使用权,可后来确实因其使用之故,使得漆烟墨再次一炮走红,他也想了解一下这位画圣的近况。于是,换了一身便袍的他只带了吴天启一个,悄悄从后门出来。待到那胡姬酒肆时,果见里头人头攒动,每一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酒客,而台上那胡姬急旋不停,果真一手好胡旋。

    在众多酒客中一扫,他很快就看到了角落中一个人大大咧咧独占了一桌的吴道玄,当即带着吴天启往那边过去。当他在吴道玄对面坐下的时候,耳畔立时传来了四周围不少人的议论声。

    “又有人要打那吴道玄的主意”

    “啧啧,不知道这吴狂会有什么出格举动上一次那小子可是被一壶酒浇了个透心凉。”

    “被酒泼还是好的,之前还有个家伙被淋了一脸的墨,啧啧,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洗”

    四周围这些幸灾乐祸的话语传入耳中,杜士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同时警觉了起来。他可不想吴道子酒喝多了对自己使出这一招,略一思忖便对吴天启打了个手势,等到其凑近过来,他附耳低低问了一句,得到了吴天启的回答之后,他便含笑对吴道子说道:“吴先生,我有一款新墨请你试用,不知可有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