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蝗灾,今岁又是蝗灾,而且赫然来势汹汹,要说作为一县父母官的崔韪之,自然早已焦头烂额。关于如何应灾,朝中至今都是众说纷纭,力主捕杀的当朝宰相姚崇看似占了上风,已经派出了捕蝗使到各地监督捕蝗,然而,反对的阵容却更加强大。不但同为宰相的卢怀慎认为捕蝗有伤天和,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争相反对。据说汴州刺史倪若水更是态度强硬,竟力拒朝廷派出的捕蝗使!

    所以,即便没有崔俭玄的那句话,他本也打算死马当做活马医,见一见这个送上门来言捕蝗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此时此刻,坐在书房中的他看着门前竹帘被人高高挑起,继而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布衣少年被人引进门,当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来人。

    和年纪略长的崔俭玄相比,这少年郎身形瘦削,衣着与其说是简朴,还不如说略显寒酸,脚上那双黑色布鞋看上去都洗得有些发白了。然而,对方却没有如大多数世家子弟面见长辈上官时恭谦地垂头低目,而是从容与他对视,更让他惊异的是,对方竟是在上前之后长揖不拜。

    崔韪之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便是杜十九郎?便是你为了捕蝗来见我?”

    “不错。”

    杜士仪一踏进门便发现,崔韪之身后垂着竹帘,其中人影晃动仿佛还有人在。然而,他此刻也无心理会这高门女眷是否有如此偷窥客人的习惯,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登封县城的坊市之内,几家粮店米行都是顷刻之间便说存粮告罄高挂停牌,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如再不全力捕蝗,今岁加上去岁蝗灾,登封县境内将是飞蝗漫天,今秋绝收!所以,今日我冒昧来见明公,便是自告奋勇,请担捕蝗之事。”

    这一次,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姑且听之的崔韪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士仪,老半晌才沉声问道:“你是说,你愿意担当捕蝗之事?少年郎,此等大事,你可知道干系?”

    “明公所言干系,我自然尽知。蝗灾不但伤农,倘若放任不管,也不知道乡野会多出多少饿殍,所以我虽势单力薄,但仍愿意勉力一试!”

    为了应付朝廷的查问,崔韪之那捕蝗的告示发出去好几天了,别说民间百姓应者寥寥,就连差役们也大多互相推诿不肯担责。眼下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杜氏子弟竟然肯承担如此重责,他在又惊又喜过后,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杜小郎君还请坐下说话。”含笑请其落座,又命人上了桃浆,他这才目光炯炯地问道,“杜小郎君既然自陈是京兆杜陵人氏,缘何却愿意来揽下登封县的捕蝗?”

    “不瞒明公,我一度身染重疾,所以舍妹将我带来嵩山求医。如今得天之幸大病痊愈,我便一直住在峻极峰山脚。得知去岁蝗灾才过,今年又是飞蝗害民,以至于谷贵伤民,拿着钱都买不到米面,我今日方才进了县城来,却发觉所见比所闻更加严重,所以不敢坐视!”见崔韪之稍稍为之释然,杜士仪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而且,不是我危言耸听。今岁已经不再仅仅是需要全力捕蝗,而是需要全力治蝗,否则极有可能明年飞蝗又卷土重来。如此连年往复,赤地千里,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此话一出,崔韪之登时心中咯噔一下。然而,还不等他佯作不以为然地撂下一句危言耸听,却只听帘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你说飞蝗治理不当会连年往复,此事可有什么凭据?”

    听到里头那个清亮的声音,杜士仪看了一眼不做声的崔韪之,便镇定自若地说道:“蝗灾最盛于夏秋之间,因百谷即将成熟,于是最为伤农。而飞蝗若是依附草木生子,一旦秋冬暖而蛰藏过冬,则极有可能在来年二月三月再发蝗灾。汉书有载,安帝永初四年四月,六州蝗;而永初五年三月,又是九州蝗。后一年却不比前一年四月成灾,而是三月已成灾,便因蝗子是去岁之种。如今去岁今岁都是飞蝗漫天成灾,焉知倘若今年灭之不尽,治之无法,明年还会复发?我虽不才,但哪怕只是为了一己生计,也愿意尽绵薄之力!”

    尽管刚刚问话的是崔俭玄,但此时此刻,崔韪之也已经被说动了。他这登封令是前年上任的,倘若去年今年连发蝗灾之后,明年还要再折腾这么一回,就算他是清河崔氏名门著姓子弟,也必然要受到牵连。就在他最后犹豫之际,耳边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又一句话。

    “朝堂民间多有人云,蝗灾乃失德所致,捕蝗于事无补,反伤天和,不如祭祀八腊庙,抑或用善政驱蝗出境,明公想必也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可是,倘若真的从人言祭祀了八腊庙,又行了善政,飞蝗却依旧肆虐不休,那明公失德二字才真正是坐实了!蝗患猛如虎,倘若明公不弃,我愿一力承担此事!”

    “好担当!”

    此时此刻,后帘一动,杜士仪就只见一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少年背着手大步走了出来。然而,他的目光在其柔美俊朗的脸上反复扫了几次,却依旧觉得其人雌雄莫辩,一时不禁愣住了。

    崔俭玄却没理会那么多。他一脸兴致盎然地盯着杜士仪,突然笑吟吟地说道:“去年去长安,我还听说樊川杜十九江郎才尽命悬一线,那时候就想,不过少了一个能做几首诗的神童而已,不足挂齿,没想到今日相逢,却是要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