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憬这一本正经的驳斥,听在李隆基耳中自然觉得有道理,而前头那些话刺耳的固然有,总体来说,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于是,他摆了摆手示意张嘉贞不必再辩,目光就越过前头三位宰臣,落在了杜士仪身上。

    “宋卿忠心体国,尤其所谏一二尽皆有理,朕已经尽知。”李隆基仔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收回此前的成命,免得背一个迁怒谏官的名头,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士仪从前便依朕之言去拜见过你,闻听对你也颇为敬服。眼下你就把他带回去,好好训丨诫一下这个愣头青,让他知道何为谏官不是耿着脖子和朕和宰相打擂台,那就是拾遗补阙”

    杜士仪都已经出为衡州司户参军了,还要了解什么是谏官于嘛?

    源乾曜心中一面嘀咕,一面长舒一口气,见宋憬长揖领命,而杜士仪也随之行礼,他便笑道:“也是陛下从谏如流,容人雅量,方才能容杜十九郎这少年狂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讽刺自己没有容人之量?

    张嘉贞被气得险些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可眼见得天子微微一摆手,杜士仪竟是随宋憬先行退下,他更觉得喉咙口堵得慌。偏偏等到他好容易迅速打点好了进一步解释自己苦心的言辞,御座上的李隆基却淡淡地说道:“中书省事情多,张卿不能分身太久,先回去吧。”

    说完这话,见张嘉贞呆若木鸡,好一阵子方才有些不情愿地告退,李隆基瞥了一眼面露振奋之色的源乾曜,又漫不经心地说道:“门下省亦是不可一时无人,源卿也且回去理事。等宋憬好好训丨诫了杜士仪那榆木脑袋,就让他立时回门下省当他的左拾遗”

    他可以不在乎宰相私心太重,只要他们在政略上能够游刃有余,所以他包容了姚崇多年。可如今这对搭档,实在有些不合适

    当杜士仪随着宋憬一路一声不吭地出了洛阳宫,等过了天津三桥,随从们牵马过来,他见宋憬就连牵马的小奚奴竟也犹如闷嘴葫芦似的,一直都没机会说话的他终于讷讷说道:“宋开府今日殿上风采,着实让人心折。”

    “哦,你想学么?”

    宋憬这反问让杜士仪一时招架不住,等发现宋憬径直拨马而行,他愣了一愣连忙追了上去。宋憬位于东都的私宅不比其在长安城那座御赐宅邸一般靠近大明宫,而是位于洛阳城南紧挨着南边定鼎门的明教坊。当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杜士仪跟着宋憬来到其书斋时,他还在悄悄留意四处的陈设,就只听得前头人头也不回问了他一句。

    “你之前封还制书的时候,可想到我会出面?”

    果然不愧是开元名相,真不好招架

    “宋开府明鉴,只是转过这念头。其实只因为在那道流姜皎于岭外的制书之前,姜四郎姜度曾经把他在马球赛的一应产业和收益都转给了崔十一郎,又捎话令我等无需替楚国公奔走,因而我心中本有些踌躇。

    倘若制书是死罪抑或流刑也就罢了,可我实在不曾想到竟是杖刑之后再行流配楚国公在当年窦怀贞之乱中毕竟是有功的,更何况若国之大臣皆可笞辱,日后别人呢?张相国身为宰相却如此不体恤同僚,是而我一时义愤……”

    听到杜士仪说到这里就暂时停住了,宋憬方才倏然转过身来,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听得出来,你倒是说了实话。后头你那条理由,正是我适才面圣的理由。至于前头的……我就当没听见了。”

    他说着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抬手示意杜士仪在下首坐了,他便淡淡地说道:“前时罢相之后,我也想了许多。陛下能纳谏,然则如何谏,却至关重要。从前我只知一味用强,如今方才觉得,倘若一味用强,忠直则忠直,若一旦陛下拂袖不听,则前功尽弃。所以,才有今天那些话。”

    直到此刻,杜士仪方才恍然大悟,心中竟是佩服更甚。罢相至今已经两年有余,宋憬这位赫赫有名的梅花宰相,已经更加炉火纯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