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一年乃是大考,天子钦点的校考使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两位宰相。裴光庭校京官考,萧嵩校外官考,谁分管哪一样,全都是天子钦点,纵使萧嵩不满也无可奈何。按照规矩,两位校考使,四位监考使,再加上吏部考功司郎中和员外郎,总共八个人分成两组,覆核审查京官和外官呈送上来的考状。

    杜士仪这一组四人中,担任知考使的是吏部考功员外郎裴敦复,校考使是中书令萧嵩,监考使则是他自己再加上给事中冯绍烈。四人之中,毫无疑问,裴敦复这个员外郎官位最低。

    尽管裴敦复年初还因为知贡举而为天下贡士座师,人人都得对他恭恭敬敬,但此刻和其他三人同坐尚书省考堂的东边,明明占据主位的他却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埋怨了一句炭火烧得太热后,他就把眼睛放在了手中的考状上。

    中中。反正最多的就是不好不坏的中中

    不但裴敦复敷衍地把手中考状随手一批往旁边一扔,萧嵩和冯绍烈也同样如此。每四年一次大考之所以这样重要,是因为这一次大考之后,会把四年考评综合起来计算,从而评定一位官员进阶与否。四年考评,根据从上上到下下九品,一共是四次考绩,其中,中下可以和中上抵消,也就是算成两次中中,而一次上下可以抵消两次中下。六品以下官员,若四考都是中中,则四年可进一阶;若是有一次中上,则额外进一阶,一次上下,额外进两阶,以此类推。

    所以,中中的考课几乎是大多数人的评价。就连杜士仪在仕途这么多年中,即便有过出众的功绩,也不过因云州安民及退虏寇功,得了一次上下,以成都一地行茶引及平赋税,增人口之功,得了一次上下,其余的都是中上,也有中中,但已经属于很难得了。而且他阶官已经入了五品,根据大考的考绩加阶就没份了。

    因此,当埋首覆核的他陡然之间听到耳畔传来一声嗤笑的时候,立刻抬起了头。

    “又是上下我还以为并非人人都如燕公说之在世时那样厚颜,竟然给了自己的儿子一个上下考,还把考词写得大义凛然,没想到竟有这许多徇私之人

    说话的是西堂监京官考的中书舍人崔禹锡,他仿佛浑然不顾堂上人中,至少有一个冯绍烈和张说相交莫逆,而且如此评述已故宰相实在是太过张狂,依旧旁若无人地说道:“上下考之难,当初狄国老在世,以新任大理丞之身,岁断大理寺狱一万七千八百人,遂得上下考。张均何德何能,得以与狄国老并列

    这话让本待反唇相讥的冯绍烈一时语塞。而裴光庭虽和张说没有多好的关系,总还要顾忌宰相颜面,只能沉声说道:“考课之时,休说从前的闲话”

    考课进行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杜士仪一直在等待有人发难的机会——如果实在没有,他只能在最后一天自己制造机会。此刻见出面的是崔禹锡,他不禁抬头向其看了一眼。

    杜士仪和崔禹锡虽同为中书舍人,却没说过几句话。可他从林永墨处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崔禹锡被裴光庭瞧不起,不日就要左迁。此刻见萧嵩微微挑了挑眉,似有不耐,他顿时哂然笑了一声。崔禹锡并不是萧嵩的嫡系,但身为中书舍人,也就是中书令下辖,萧嵩保不住此人,心里难免有些憋气。这一上一下既然都存有意气,那么,借着今日大考之时发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即便崔禹锡因此把裴光庭得罪到死处,可只要能够掐准死穴,事后萧嵩给崔禹锡挑个上州刺史总是不难。在外经管一方,总比在两京受人闲气来得强

    于是,他只是略一踌躇,便仿佛息事宁人一般出声提醒道:“崔中书,逝者已矣,还请慎言。”

    崔禹锡早就豁出去了。他是文章四友之一崔融的长子,尽管父亲因为受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招募,晚年受到牵连仕途不顺,但家学渊源毕竟摆在那儿,他在进士及第后多年升转,终于迈上了中书舍人这道高官上的关卡。

    然而,萧嵩提拔了他,却又因为与裴光庭的争斗纵使不那么顺遂,保不住他,现如今裴光庭正打算把他踢出京城去,再加上他深恨当初张说在世时自持文坛宗师,而瞧不起父亲崔融,对他这个崔融的儿子也多方打压,因此趁着今日监京官考,他索性都发作了起来。此刻裴光庭先喝止了他,杜士仪也接着规劝,他却反而更来劲了,索性拍案而起。

    “什么逝者已矣”

    既然站起身来,他就怡然不惧地说道:“杜君礼,你恐怕不知道,当年外官考课之时,张燕公监外官考,可是在你的考绩上却一再大动于戈,你的上下考绩,还是陛下钦定考课之事,关乎底下官吏前途大计,却被宰辅视作为奖惩之道,尤其是京官考课,完全无甚功绩,却偏偏还常常出什么上下中上,简直是让那些在外官任上辛辛苦苦的县令刺史们齿冷裴相国,刚刚从我手中转给你的,烦请看一看,已经有几个上下了?十个京官任上,哪来这么多值得考评上下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