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风察勘清楚,回进草屋,顺手把松燎插入土墙裂缝。转身出屋,在松棚下桌上寻得一只粗碗、一双竹筷。又反身进来,舀了点沸水,吹着喝了几口,又吃了点冷饭冷肉,便算解了饥渴。

    一听门外风声业已停吼,树木也渐渐静了下来。大风一停,天上明月也透出阵云来,屋外布满了月光,向光处好象亮晶晶的罩上了一层霜,四山寂寂,沉静得自己一颗心的跳声好象都听得出来。

    李乘风诸事停当,这儿已无可留恋,向墙上拔起松燎,投入水缸。嗤的一声,火熄灭,便欲离开草屋,猛一抬头,倏的一退身,把身子隐在门旁暗处。定睛向门外偷瞧时,只见月光照处,松棚下静静得坐着一个人。

    说他是人,实在不象有生气的人,最可怕是一张人类中寻不到的面孔。一副瘦小的面孔,没有眉毛,没有血色,没有表情,分不出五官的明显界线;眼和嘴所在,好象闭得紧紧的,只剩一条线。头上披着长发直垂到肩下,双肩下削,披着一件黑衣,自腰以下被桌子挡着,看不出什么来。可是身材瘦小像个女的,是观察得出来的。

    李乘风偷看了半天,见她始终纹风不动,笔直的坐着,活像一县石雕或泥塑的东西。李乘风这样的人物也看得毛发直竖,心里直跳。疑惑深山荒林真有鬼怪出现,偏被我遇见,真是怪事!难道我还要和这样鬼怪争斗一阵吗?但是我有要事在身,时机稍纵即逝,不管她是人是鬼,只要没有碍我的事,何必管她?主意已定,按一按背后的宝剑,悄悄从后户走出。越过竹篱,斜刺里趋入松林,已看见自己马匹好好的拴在树上;回头看那松棚下时,那个怪物已无踪影。

    他几乎疑心刚才一阵眼花,或者果是鬼怪出现?惊疑不定的走向拴马所在,解下绳索,跨上马鞍正要走去,禁不住又在马上转身去瞧松棚下,依然寂无人影。

    忽地一眼瞥见棚下桌上,搁着一件东西,似乎是一个四方木匣子。记得自己躲在松林偷听匪徒说话时,没有这件东西,瞧见女怪时,一心注在怪物身上,却没有留神桌上。难道这东西是怪物留下的吗?这真是怪事了!心里一动,一纵身跳下马,随手把马绳往判官头上一搭,又走回来。他回身走近松棚,四面一瞧,月光如水,树影在地,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李乘风疑云陡起,未免怀着戒心。咻的掣出长剑,迈入松棚,细看桌上搁着的尺许见方的木匣,四面用绳勒着,顶上还有一个挽手。他把长剑向地上一插,一伸手解开匣上绳来,揭起匣盖。这一揭不要紧,几乎把他吓死!惊死!痛死!原来他一揭开匣盖,只见匣内周边尽是晶晶的盐粒,中间却埋着一个庞眉长须满面慈祥悱恻的面孔。这面孔是他从小到大深藏心目,而且朝夕思念的面孔,尤其是一对似睁似闭、布满鱼尾纹的双目,活似要朝他说话一般。

    这一下,李乘风神经上受的刺激,可以说是无法形容的,周身血脉似已停止,四肢瑟瑟直抖,已难支持身体,两目痛泪直挂下来,迷糊了四面境物,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半晌,猛地一声惊喊,“天呀!”立时俯伏在地,痛哭起来。

    李乘风哭了一阵,神智渐渐恢复,猛地惊悟。一跃而起,拔剑在手,向草屋内厉声喝道:“万恶贼妇,还敢装神装鬼!快给我滚出来,剑下纳命!”

    原来他想起刚才两个匪徒对话,一个贼妇得手以后要从这条路来,现在首级在此,贼妇当然也到此地。刚才亲眼目击的怪物,不是她是谁?但是为什么要做出这样诡秘举动?又生成那样的奇特恐怖的面孔?这时又把首级匣子搁在桌上,人却不知去向。这种种举动,实在无法推测。

    他所意识到的,根据先时两个敌匪对话,还有一个名叫“女罗刹”的贼妇,也想利用自己父亲首级,取得狒狒一族信仰;来的不论是谁,当然不肯把首级随意弃掉。也许贼妇鬼鬼祟祟,故作玄虚,溜入屋内别有诡计,所以他向屋内连声怒喝,哪知屋内屋外都无动静。

    李乘风这时疑鬼疑怪的心理已经去掉,认定仇人隐藏近处。宝剑一横,便欲排搜几间草屋。他一迈步,忽听得远处一阵足音,几声呼叱,其声虽远,其音甚娇。

    李乘风愕然返身,侧耳细听,松林下起了一阵沙沙踏叶的马蹄声。急慌趋出松棚,向林内遥望。月光照处,只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子,身后牵着一匹白马,缓缓向这面走来。

    他以为来的定是鬼怪似的贼妇了,立时剑眉一挑,蓄势以待。

    来人渐渐走近,却见她从容不迫地把那白马拴在一株树上,拴得和自己那匹马很近。一回头,似乎看见了自己,点了点头,行如流水地走了过来,路旁看到两具贼尸,又点点头,轻喊一声,“杀得好!”

    一忽儿,走近李乘风跟前,俏生生地立定身躯。一对秋水为神的妙目,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蓦地发出银铃般声音问道:“喂,你是谁?杀死那两个恶贼的是你么?桌上匣子里的人头是你什么人,刚才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这一连串问句,问得他瞠目直视,呆若木鸡。他满以为来人不出自己所料,哪知这人渐渐走近,渐渐地看出不对,等得这人迎着月光走到跟前,看清她的面貌,觉得所有世上形容女人美丽的词句,都适合于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