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夫看姜雄华情绪激昂起来,没有马上回答对方的诘问。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喝茶,又慢慢放下茶杯,缓和了一下房间里的气氛。在老朋友家争执起来不好,曲英霞没事,会影响到姜一曲。孩子还小,不明白大人为啥要争论这些。

    想到这些,张济夫用很缓和的语气说:你说的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告诉你,雄华,你是搞工程的。少数服从多数这种事,未必对,而且很危险,国内这种教训还少吗?一个工程不上马,以后还有上马的机会,一旦上错了,就难以补救了。三门峡水电站的事,你肯定比我清楚。不就是这样吗?当年有几个人反对,公开反对的就只有黄遥远和温好文,绝大多数人都不反对。结果后来的事,证明他们两个人是对的。三峡这次论证,有不同意见的就多了,但他们都不在签字专家的范围内,否则就不止10个人的事了。这些有不同意见的人,都是某专业方面的顶尖人士,针对生态、环境、泥沙、移民都提出了许多意见。

    姜雄华说:“老张,你说到这里,我得多说两句。你提到的这些事情,不能说啥问题都没有,哪个都不敢打这种包票。你也是学工程出身的,应该明白这层道理。像外界质疑的泥沙问题,泥沙专家组的顾问、专家全是国内一流的,很多人在国际上也是享有声誉的。而且分别由不同的单位独立做大型泥沙物理模型,两年后得出的数据基本接近,结论一致,问题已经基本清楚,是可以解决的。能长期保留的调节库容和防洪库容,分别在80%和90%以上,不会因淤积而报废。32位专家全部在论证报告上签字。以我的专业水平看,同意上马的意见是有道理的,不同意上马的意见也是有道理的。都有道理,听谁的?从民主决策的机制讲,应该听多数人的意见。我想你不会连这点也反对吧?至于对错,只能由将来的历史作检验。再说,现在的情况跟过去上三门峡工程时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那是在特殊年代。不能因为当年少数人反对上三门峡工程的意见对了,就能证明今天少数人反对上三峡工程的意见也是对的。”

    张济夫认为主张上马的人,多是搞水电专业的人,就是认定了要上马,就从这个角度来论证,那还有不被通过的。而不搞专业的人,觉得非专业人士不便多说,为啥不能换一种思路考虑问题?他说:“既然还有这样多的问题,干嘛要提出早上,先缓下来,等问题都搞清楚了再上有何不可?再说现在的经济环境也不利于搞这样庞大的工程。这期间可以先搞其他水电项目嘛。你们搞水电的人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姜雄华说:“老张,你听到老家四川库区代表的发言了吗?”

    他脑壳里立刻浮现出那天会场上,库区代表的激烈发言:过去拖了三十年,建设没法搞,对我们库区影响太大。三十年前还没有出生的人,现在都成了新移民,而他们的后代也成了新移民,人口翻了两倍多,补偿一年大于一年。

    缓建会带来更大的经济压力和不确定性。移民专家组的专家、淹没地区的领导支持上马,在谈到移民费用时说,移民费用打得住打不住的问题,按现在的情况看是可行的,早上比晚上少花钱,效益好。

    张济夫说,全国*****奚德源先生经过考察后说,三峡工程长期举棋不定,已经严重影响到库区的生产建设和人民生活。

    姜雄华在材料上看到过张济夫说的情况,马上说,情况确实如此。所以更应早上。湖北宜昌的同志说,水位线以下的建设根本控制不住,现在移民经费占全部投资的三分之一,一缓就可能到二分之一。他认为目前有环境容量,可以安置。有的专家说,三峡工程推迟一天,仅移民费用每天就得增加100万元。

    张济夫说,移民问题不单纯是一个费用问题,也不仅是环境容量、土地承载力问题,还有心理承载力问题。恋土怀旧思想,仍然使一些人弃温饱而逃回他那一贫如洗的家,这里头有很深的文化观念。既然这样,就更应该选择其他专家建议的,先开发上游或支流的水电,淹没少,移民问题也好解决。

    姜雄华刚想反驳张济夫,说自己的看法。这时,曲英霞从女儿房间出来,轻声说女儿已经睡了,你们说话小点声。张济夫一摊双手,冲曲英霞抱歉地一笑,表示不谈这个事了。姜雄华也以轻笑回应,他又想起梁仲夏的话,观点不同,最好就不要讨论。他用平静的口气对张济夫说,会议结束总结时,就说了,论证工作仅仅是第一层,至于三峡建与不建,何时能建,得由国务院审查委员会根据经济发展规划、财政情况、改革开放等情况做出抉择,提交政治局讨论,最后还得提交人大讨论通过。我们两个就不要争了。

    张济夫点头,他也不想再跟姜雄华讨论,在他看来,这些搞水电的人都是上三峡的铁杆,跟他们讨论不会有啥结果。

    姜雄华告诉张济夫,自己很快就会到四川砻滩去,砻滩工程前年已经正式立项。他一直想去,部长不放他走,这次同意了。

    张济夫不解地看着眼前的这俩口子,姜雄华一直想干大工程,而曲英霞一直在机关,不会丢下自己的工作和女儿去四川,如此一来,这个家肯定就得分成两边了。问:“都安排好了?”

    姜雄华没马上回答,为了这事。他和曲英霞争论了很久,各不相让,又都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不愿意把两口子的争执说出来,只是看了曲英霞一眼。张济夫明白了,心想应该劝曲英霞支持支持老朋友。

    曲英霞并不希望丈夫去,因为他一去,家这付担子就全压在自己肩上了。她曾劝他,再等两三年,她母亲一退休就可以来帮忙了。但姜雄华说,机会错过,下次再来就说不好啥时候了。她也不反对丈夫去,因为姜雄华想到下面干工程的念头,是随着在机关的时间成正比,呆得越久,就越想去。而且,当她在电话里把这事给她爸妈说,希望她爸妈能劝阻姜雄华。曲长英已经退休两年,对女儿说,男人愿意干就让他去嘛,你要不让他去,早晚都是事。李淑霞还是那一套人事经,比她丈夫还来劲,说树挪死,人挪活。干部就是要多交流,这是升迁的机会和资本,一下去就升副局了,在基层干两三年,就有可能再提拔。这样的话,争取在四十出头就进入正局级领导行列,以后的路就看造化了。干部队伍会越来越年轻化,比同级先上一个台阶,后面的路至少宽了一倍。李淑霞在电话那头劝女儿:“雄华选择是对的。往上走得有资本,用时髦话说叫业绩、政绩,组织部门看重这点。小霞,你辛苦点,不要拖雄华后腿。坚持一下,我一退休就来帮你。这之前就花钱请保姆。”曲英霞听得哭笑不得,说:“妈,我让你帮着劝雄华,你反倒鼓动他去。我算是白说了。”李淑霞力劝:“小霞,雄华岁数不占优,耗不起。你一定要顾大局。”“唉”,曲英霞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电话,心头想,我这个妈把“大局”都顾到我家来了,不能指望她劝丈夫了。

    曲英霞冲张济夫作了一个苦笑,这些过程,她不便对张济夫说,只是说:

    “老张,你也晓得雄华,想干的事,一定要干。我哪里挡得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