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一行车马悄悄驶离了幽州开阳坊的一家客舍。坐在马车中,白姜频频悄悄偷眼去瞥自己的主人,见其手托下巴心不在焉,她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道:“娘子,真的就这么走了,也不和杜郎君打个招呼?”

    “出城之后,我就让人去给他送信。他此次是奉旨观风,正事要紧。”

    嘴里说得正气凛然,王容的双颊却不禁微微一红。前一天傍晚在蓟北楼上,她着实没料到杜士仪会真的把话说开了,这足以⊥她一个晚上辗转难眠。每年进士及第的人就那么几个,半数以上都是四五十开外的,年轻而尚未婚娶的屈指可数,更何况还是世家子弟?榜下挑女婿的公卿们想来都早已看上了杜士仪,之所以尚未下手,还不是杜士仪那奉旨观风之行。可以预想,杜士仪此前在并州之行中已经立下了不小的功勋,回京之后必定会被人趋之若鹜。

    更何况,市井传言中,东都永丰里崔家对他极其看重,应有定下婚姻许配女儿的意思,须知清河崔氏位列五姓七望,头等名门望族,门前列戟,家名赫赫,将来必能相助他的仕途。

    心里这么想,可随着马车的颠簸,王容恍惚之中又想起杜士仪昨天突然牵自己的手,继而直截了当地吐露出了好感,甚至自陈婚事自己做主,一时间她不禁发起了呆。她能够找出一万个此事难成的理由,可她自己更清楚,打从大安坊那野地里亲眼看到杜士仪折梅的时候,她就不知不觉留意上了他——不是传言中那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状元郎,而是那个站在梅树前洋溢着自信的少年,是那个在王家别业山第中,听得她一本万利大为赞叹的知音,也是在并州大都督府前为人阻拦便以目示意,想当然认为她能够帮上他的人,更是她在得知张说的安排后,想都不想便送上了那枚琉璃坠的朋友。

    真的就这么走了?只是出城后让人给他捎个信?幼娘,如此回到了长安,在那等时时刻刻有人窥伺的情况下,真的能再相见吗?

    马车出城时,王容不禁轻轻打起窗帘,看了一眼这座自己第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来的北地雄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然而,就在她放下手的一瞬间,她突然听到后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尽管明知道自己昨日没告诉过他投宿之地,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这会儿怎么也不可能是他追上来,可她仍是不由自主地把头探出了窗外,下一刻就看到了那个穿过城门门洞出来的熟悉身影。

    “啊”

    王容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惊呼让白姜吃了一惊,连忙也从另一边窗口探头出去张望,等发现是杜士仪,她眼睛一亮,立时把头缩了回来,却只见自家娘子也已经坐了回来,但那神情怎么看怎么不平静。

    王容在长安时两次见到杜士仪,白姜都跟随在侧,尽管回去之后自家娘子半句不曾提起这些,可在她看来,正因为半句不提,方才证明娘子心中另有思量,因而之前在并州受命给杜士仪送东西的时候,她很好奇杜士仪的反应。果然,那位声名远扬的状元郎没有让她失望,飞龙阁上那次相会之后,娘子竟是启程来了幽州。只可惜那时候她没能一直跟随在侧,丝毫不知道杜士仪对王容说了些什么,可昨天蓟北楼上那些话她都听到了

    娘子的婚事一直都是主人翁的心病,而那位杜郎君非但有才华,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便深谙生财之道,绝不是那些觊觎王家财富的公卿权贵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追上了马车。拱了拱手后,见王家那些随从犹豫片刻便让开了路,他笑着颔首答谢后便来到了马车之侧,犹如敲门似的轻轻叩击了一下车厢,紧跟着,他便看到窗帘被人轻轻拉开了,现出了那张此刻不见自信狡黠,唯有挣扎和犹豫的脸。

    “我是来送你的。”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虽然没有解释为何知道她此刻走,又是走的哪座城门,王容却不禁心头大震,那些假意责备抑或是强硬回绝的话都再也说不出来。然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她终究还是放下了窗帘,等到心绪完全镇定了下来,她方才用极低的声音开口说道:“杜郎君虽声名远扬,平步青云,可长安城中尚有外敌虎视眈眈,真的愿意放弃以婚姻结好公卿,而舍易求难?”

    杜士仪心知肚明王容此言是什么意思。王毛仲如今正炙手可热,而他既然已经与其对上了,那将来的每一步都会异常艰险。而不论是他娶了崔家这样的公卿名门,抑或是其他朝堂重臣的女儿,那便会多了一重最大的后援。但是,有好处也同样有坏处,那就是他会被牢牢绑在别人的马车上须知往后朝堂党争会越来越激烈,他需要相当的独立性。但更重要的,却还有另一个缘故。

    “若非两情相悦,而是单纯因利而婚,此刻固然可以轻松过关,焉知将来不会后悔?”

    “那你就不怕人说,你是为了王家的亿万家财……”

    “虽不敢企及王家长安首富,但我既然能振兴倾颓的家业,将来也能拥有足以⊥人无话可说的财富。只不过,恐怕你要等几年。”